翌日清晨。

    李九龄梳洗完毕,用过早膳后,才在婢女的指引下,来到了后院一座精致华丽的院子。

    芳华园。

    正是奚府夫人秦氏的起居之处。

    园如其名,满院芳华,这是一座百花堆砌的春花之园。桃李争春,杏樱赛雪,海棠玉兰争相开放,粉墙黛瓦之间,五彩斑斓的繁花美景,宛如一副浑然天成的水墨画。

    李九龄今日没有穿奚府为她准备的华丽衣衫,而是穿了叶云霁送她的那件嫩黄色春衫。

    她素面朝天,只在头上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浑然不似昨夜晚宴上装扮的那样妍丽娇媚。

    她居住的院子也在后院,离芳华园并不太远,因此她也来得最早,此时正一个人在园子里赏花。

    李九龄负手立在一株杏花树下,看风起花落花飞满天,眼角却忽然觑见角落一从迎春花后,窸窸窣窣传来了一阵轻微动静。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然后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花丛里爬了出来。

    李九龄瞬间认出了来人,正是昨日曾经见过一面的奚府小姐——奚岚清。

    奚岚清披头散发地钻出花从,一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正凝视着她的李九龄,立马嘘着嘴冲上来,眼珠子左转右转,疑神疑鬼地小声说着:“嘘!别出声!我刚看见黑白无常了!他们来抓小鬼了!我们赶紧躲起来,别被抓住了!”

    李九龄仰头看了一眼头上的青天白日,简直哭笑不得,看来这奚小姐确实不太正常,疯疯癫癫的说着一些胡话。

    她正要开口,奚岚清却仿佛受惊的猫一样,面露惊惶,尖叫了一声,便慌里慌张地又钻进矮树丛里躲开了去。

    这时,李九龄身后才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语气熟悉但称呼却略显生疏的声音。

    “表妹?”

    李九龄缓缓回头,嫣然一笑,柔声道:“表哥,你们来了。”

    叶云霁走近前来,他身后跟着顾长乐,却并不见慕星河的身影。

    叶云霁抬头看向面前的杏花树,含笑道:“表妹一个人在这里赏花?”

    “嗯。”李九龄点了点头,注意到慕星河没在,便对着顾长乐道,“星河呢?怎么没看见他。”

    顾长乐明显还有些气闷的样子,撇着嘴巴道:“大少爷不肯起床,我好心去叫他起来吃早饭,他居然还冲我大发脾气,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他越说越来气,声音也越说越大。

    李九龄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好了,我看你俩就是欢喜冤家,虽然吵闹个不停,但感情却是越发地好了。”

    顾长乐嘟着嘴不认,仍在嘀咕:“谁跟他好了!我才懒得理会他呢!”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古怪地瞅着李九龄,有些疑惑:“姐姐昨天的装扮那么好看,今日怎么全都摘下来了?”

    昨日赴宴之前,灵儿特意为她束发梳髻,珠围翠绕,好生装扮了一番。

    但她今日却拒绝了灵儿要为自己梳妆的提议。

    叶云霁也含笑看着她,似乎已经知道她今日为何会这么做。

    李九龄眨了眨眼睛,嫣然道:“好看是好看,只是珠玉满头,坠得我头皮又紧又疼,还是这样方便一些。”

    她这话算是半真半假。许久不曾盛装打扮,发饰坠得头皮发疼是一方面,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无功不受禄,奚家主派人给她送来一大堆的金银首饰,明显是为了替陆恒赔罪。

    但他们却不知道,李九龄根本不稀罕这些东西!

    顾长乐叹了口气,有些苦恼道:“可是,姐姐正值花信之年,也不能连一只珠钗都不戴吧?”

    可谁让他们没钱呢?胭脂水粉都买不起,更别说珠玉首饰了。

    叶云霁默默盯着李九龄平日束发用的那根锦带,拢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动,忽然侧目看向了院门。

    奚家主与顾老等人正从芳华园外走了进来。

    最后走进来的是玉欢生,他仍然是脸覆铁面,一身玄衣,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森冷气息。

    这时,院子里的一名管事嬷嬷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对着奚家主屈身行礼:“奴婢见过老爷!”

    奚连城一脸严肃,沉声道:“起来吧!夫人今日可曾醒来过?”

    这管事嬷嬷姓沈,她长相平平,面容木讷,看起来有些不苟言笑,但她却是秦氏身边最贴心的奴仆。

    沈嬷嬷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回道:“回老爷的话,夫人今日寅时三刻曾醒过来一次,只是现下又睡过去了。”

    奚连城神色不动,似乎并不意外,他微微点了点头,便往正房的大厅走去。

    赵管家侧身在旁,伸手对着众人道:“各位大夫,里面请!”

    前厅里,婢女们正忙碌着给客人们端茶倒水。

    傅鸿渐性子最急,刚坐下就开口问:“敢问家主,府上的病人到底是谁?”

    奚连城坐在上首,喝了一口热茶后,才深深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奚某无奈之下张榜寻医,正是为了内人。”

    顾老大夫一捋长须,眯着眼睛道:“竟是尊夫人有恙,却不知夫人是生了何病?”

    “瞧顾老这话说的,奚家主若是知道夫人生了何病,那还找我们来干什么?难不成他是为了请人拖家带口来打秋风么?”

    傅鸿渐这个人的嘴,简直就像是狗屎炒辣椒,又臭又冲。

    幸好慕星河此刻没在,否则只怕他二话不说,又要一个巴掌煽过去。

    顾老大夫也被这番毫不客气的话,说得老脸微红,捂着嘴轻轻咳嗽起来。

    奚连城连忙道:“顾老说的正是!奚某已经请遍了城内的大小名医,看过之后却都说不出内子到底得了什么病!”

    傅鸿渐被主人家打了脸,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沈维也笑眯眯接口道:“哦?硕大个青州城,这么多大夫都看不出夫人得了什么怪病?”

    奚连城无奈地点点头,眼中全是忧虑和愁苦。

    顾老又追问道:“家主能否说一说夫人发病的症状?”

    奚连城又喝了一口茶水,才缓缓道:“一个月前,夫人忽然开始神思不振,恹恹欲睡,本以为只是犯春困,谁知这些日子,夫人的情况却越来越严重了。夫人不分日夜地昏睡,只偶尔夜间清醒片刻,东西也吃不下,面容憔悴,形销骨立,大夫们都说…夫人这是油尽灯枯之相。”

    说到最后,堂堂一家之主,这个总是威严神气的男子,竟泪光闪烁露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李九龄瞅着奚家主,眼神略带了一丝古怪,他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些违和,但具体又说不上来,只好冷眼观察着屋子里众人的反应。

    傅鸿渐最殷勤热切,抢着道:“奚家主莫着急!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况且如今既然有我等在此,必定能为家主排忧解难,查出夫人的病因!”

    沈维也出言宽慰道:“傅兄说得对,奚家主不必忧心,我等必定尽心竭力,治好夫人的怪病。”

    李九龄忍不住悄悄偏头,问身旁的两人:“听了奚夫人的这些症状,你们心中可有什么计较?”

    叶云霁和顾长乐对视一眼,目中皆是不定之色。

    只见顾长乐沉思了片刻,才斟酌着语气慢慢道:“这些症状听倒是听不出什么名堂,只怕还得亲自见了夫人,切过脉后,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云霁跟着点头,他也是一样的看法。

    于是,在众人的劝解宽慰之下,奚家主终于掩面拭了拭脸庞,亲自引着众人去往秦氏的卧室。

    李九龄也跟着起身,她本也想跟着进去瞧一瞧,但忽然瞥见门外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闪过。

    她移步来到门边,果然看见那人正是婢女灵儿。

    她见灵儿一脸焦灼,探头探脑地似乎想找什么人,便轻声喊了一声:“灵儿?”

    灵儿听到她的声音,眼睛一亮,疾步走过来,福身道:“见过李姑娘!”

    李九龄淡笑着道:“你是在找我吗?”

    灵儿与她分别不过半柱香的时辰,只怕并不是来寻她的。

    果然,灵儿咬着下唇不住地摇头,眼中满是惊惶。

    李九龄敛起笑意,轻声道:“你别怕,你要找谁,或许我能帮你的忙。”

    灵儿的眼中迅速沁出了一串泪珠,低低道:“奴婢…想找沈嬷嬷。”

    “沈嬷嬷?那可不巧了,这会儿正要替你家夫人看诊,沈嬷嬷只怕脱不开身,你若是不急,不妨在这里等一等?”

    灵儿顿时泪落如珠,慌乱地跺着脚,哽咽道:“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李九龄原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眼下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禁动容道:“灵儿姑娘,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灵儿咽下哭声,拉着她到一旁角落,小声抽泣道:“李姑娘,求你替我说说好话,让沈嬷嬷派人帮我找一找我姐姐吧?”

    李九龄又问:“你姐姐?她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仔细与我说说。”

    灵儿见她问得这么仔细,瞬间一喜,赶紧拭去眼泪,忙不迭道:“我的姐姐叫清儿,我们都是小姐身边的丫鬟,昨日我临时被派来照顾李姑娘。刚才,我送姑娘到了这里后,就想偷偷跑回去见姐姐一面,谁知我找遍了院子,也没看见姐姐。院子里的小丫鬟们都说…昨晚一整夜都没有看见姐姐。”

    说到这,她的声音又忍不住带上了哭腔,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姐姐胆子最小,她最怕黑了,她肯定是遇到了什么意外,所以才一夜未归的。”

    “你先别急!”李九龄听到这已经大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见灵儿哭得稀里哗啦的,忍不住越发放柔了声音,“我陪你去园子里找一找,兴许是小丫头们记错了,清儿姑娘根本就没有出事呢!”

    她说到这,突然想到了刚才无意中撞见的奚小姐,瞬间福至心灵说道:“对了,我刚才在芳华园,看见你家小姐从花丛里钻出来,一转眼又跑开不见了踪影。说不定清儿姑娘也正在园子里到处找你家小姐呢!”

    灵儿听到这也不禁眼泪一顿,她冲李九龄感激地一笑,然后转身就往园子里跑去。

    李九龄有些不放心,立刻追了上去。

    二人很快来到园子里,李九龄又道:“灵儿姑娘,你仔细想一想,你家小姐平日里最喜欢在园子里的哪些地方玩,说不定清儿姑娘就在那些地方找人呢?”

    灵儿凝神想了片刻,说道:“小姐最喜欢爬到假山上去玩躲迷藏。”

    假山?

    李九龄立刻便想起了昨日偶遇陆恒,奚小姐站在假山上朝陆恒扔石头的场景。

    她们穿过空无一人的长廊,快速来到了园子角落里的假山附近。

    “清儿!清儿!”灵儿在假山附近四处张望着,还是没有看见清儿的身影,不禁急得一张小脸惨白,忍不住大声呼叫了起来。

    李九龄目光一扫,只见水阁旁边,矗立着重重叠叠的假山,奇峰异石,巍峨壮丽。

    假山下的水池里种着荷花,这时节挨挨挤挤全是硕大高挺的荷叶,亭亭碧绿,连成一片。

    她突然想起,前一日路过此地时,曾无意中瞥见假山后面有三两处隐蔽的洞口,她登时心中一动,叫上了灵儿,两人登上石梯,往假山背后寻去。

    刚翻过假山,灵儿就惊叫了一声扑上去:“清儿!”

    李九龄立刻跟上去,走近一看,才发现一个跟灵儿年龄相仿的婢女,正歪倒在假山背后的一处角落里。

    更触目惊心的是,此刻她的额头和脸庞满是鲜血流淌过的痕迹,血迹呈暗红色,明显已经干涸了。

    “清儿!清儿!”灵儿被这情状吓得惊恐交加,崩溃一般地大声尖叫起来。

    李九龄拧着眉走上前,蹲下身探了探她的呼吸,这才长呼了一口气道:“灵儿,你快去喊人来,她还有呼吸,还有救!”

    灵儿连忙爬起身,慌里慌张就要往外面跑,却不料脚下打滑,顺着山石扑通一声就滚到了假山下的荷花池里。

    “啊!”灵儿尖叫出声,双手胡乱地抓着荷叶扑腾不止。

    李九龄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大惊失色,身形一掠就已跃下假山,她脚尖轻点着荷叶,伸手抓住了灵儿的手,正要提气往上纵身时,灵儿却突然指着荷叶深处,厉声尖叫道:“死人!!”

    她的惊叫声,短促而尖锐,充满了惊惧恐怖之意。

    李九龄脸色大变,脚下一软,差点也跟着跌下水池去,幸亏她强行憋着口气,这才扯着灵儿摇摇晃晃落到了岸边。

    灵儿瘫软在地,手还直直指着荷塘,满眼惊恐地大声尖叫:“有死人!有死人!”

    她的阵阵尖叫声,终于将其他奴仆召唤了过来。

    很快,就连奚连城也带着一群人匆匆赶来。

    这时,几个家丁终于将荷花池里的人打捞了上来,赫然正是奚府的姑爷——陆恒。

    只不过,此刻他气息全无,生机断绝,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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