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硬仗”过后富贵彻底松懈下来,说着来时路过如意坊的见闻。

    吉祥也恢复了那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哟,是谁不上工在外头闲逛啊。”

    田三七在一旁伸着懒腰,突然回头,似察觉到了什么,环视了一番。

    富贵和吉祥随着田三七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里仁巷这一头几乎都是民宅,瞧不出什么特别的,富贵不解:“掌柜的,你在看什么呢?”

    田三七转过身来摇了摇头:“方才似乎有人……没什么,富贵你说钱嫂也去买独蕨萁了?”富贵叹了口气:“是啊,回来的路上瞧着好多人都去买呢,还嚷着要抢不到了之类的,你们说这独蕨萁就是一味寻常的药材,虽说眼下这时节确实稀少,那倒也不至于抢吧,这没病没灾的买来作甚?”

    吉祥冷哼一声:“哼,那可说不准,指不定这脑袋上有点什么问题呢。”

    田三七沉默了一会儿:“但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云县百年药都,谁都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吉祥嘲讽:“那掌柜的还开什么药铺啊?”田三七故意咳嗽两声:“没瞧见这还有个人病着呢吗,咳咳!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们要做到的就是将最好的药材带给大家。”田三七慷慨激昂地陈述了一番店铺文化,“都进去吧,今儿解决了一桩大事,咱吃顿好的!”富贵:“哟~这是打算吃了这顿没下顿啊。”田三七佯装生气:“我才是这个店铺的掌柜,能不能把我放在眼里!”富贵:“是是是……”吉祥跟在后面看着两人打闹,企图劝架失败。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病痛就好了,田三七这样想到。

    云县远郊的汤泉山上,即便天气尚冷,山上的植被依然茂盛,这是因着汤泉山底下有地热的缘故,不仅滋养了山上的植物,也使得这里的气候温暖。汤泉山上建了座亭台雅致的山庄,名曰汤泉山庄。想来山庄的主人也是个爱躲懒的,起名这般随意,不过这位也是个顶顶聪明的,利用汤泉山天然独特的气候作引,将整座山都修建成游览圣地,大大小小建了不少温汤池子,时人都说这温汤能够疗病,因此吸引了不少百姓来此地一游。

    然而寻常百姓不知,这些来此地的人不都是单纯来欣赏风光的。汤泉山庄隐在小小云县,却是华时国最大的万事屋,大到为官治国,小到找猫遛狗,什么活汤泉山庄都能接,当然明面上违法乱纪的事情是不做的。汤泉山庄鼎盛时期来拿帝王都来虚心求教过,可惜树大招风,不然也不会壁虎断尾,从偌大繁华的京城躲到这小小偏远的云县来了。

    汤泉山庄顶上,阳光照耀着雕刻精致的阁楼,山中尚有雾气,仿佛一层金色的外衣笼罩着整座阁楼,风吹过廊下的流苏铃铛,木门被推开。

    “我的大少爷,你又怎么了!”一身姿挺拔的少年郎此刻正气势汹汹地质问里间的男子,瞪着圆圆的眼睛,晶亮的眸子却盛着满满的不爽,乌黑的秀发被一根发带简单挽起,大约是随了主人的性子,在灌进来的风中张牙舞爪。他便是汤泉山庄年龄最小的执事白前,也是山庄变化之术第一人。别看他一副人畜无害少年郎的样子,其实鬼精着呢,会装爱演,能力又强,纵使脾气大了些,山庄的长老们也总是纵着他,然而这小霸王一样的人物偏偏怕了这屋内的人。

    阳光从窗格子中透出,笼在屋内的人身上,如金贵的绸缎一般,闪烁着淡淡的光泽。那人抬眼,双眼满是笑意,明亮如星,面似冠玉,眉如远山,鼻梁高挺,这是汤泉山庄的少东家宋苍术。

    “我的小少爷,这不是哥哥离不开你嘛。”宋苍术笑得狡黠,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身上的衣裳明明贵气精致又不是典雅巧思,却叫人觉得松松垮垮,疑心他和流氓头子的区别。

    “滚吧,小爷我没有亲爹。”白前回击道。

    宋苍术长手一挥,一把揽过白前的肩膀:“是是是,干爹倒是不少,我爹快把你当亲儿子了。”

    “我在休假,休假!你懂不懂什么叫休假!我已经干了一年了,没有一天是休息的,全年无休你知道吗,宋苍术你最好有事,!”白前越说越气,拍开了宋苍术的爪子。

    “这次情况特殊,不用你时时都在,地方就在云县城里,你还能常常回来见见你的干爹们。”

    “滚吧。”白前说着气鼓鼓往外走。

    宋苍术无奈笑笑:“回头我把时间地址给你!”

    回应他的是白前重重的摔门声。

    田氏药材铺偏厅内,本来就不大的地方还挪了半边作了储物的地方,堆满了箱子,田三七和富贵吉祥正围坐在一张缺了角的四方桌前“享用着”田三七方才说的大餐:薤菜、豆腐、葱碎虾米,唯一的肉类虾米还是大集上人家卖不出去不要的,不可谓不惨淡。

    富贵扒拉两下碗里的米饭,端着豆腐起身:“今日清儿给了我一块猪肉,肉末炒豆腐最好吃了,我来做。”田三七拦下富贵,吉祥也放下了筷子:“欸,别去了,这还有米饭呢,又不是清澈见底的粥,可以了。”话毕还佯装真诚地摆了摆手。田三七往两人碗里各夹了一只虾米:“来,吃肉。”吉祥夹起那只比筷尖大不了多少的虾米:“这也叫肉?”富贵认真说道:“掌柜的眼下天气回暖了,这猪肉不吃也放不了多久。”

    田三七突然放下筷子郑重说道:“要是我哪天不在了,记得扛着猪肉跑,别的都不要管,这些吃食够你们过一阵儿的。”吉祥将虾米丢进了田三七的碗里:“只有三日,这债怎么还啊,把我们剁成肉饼算了。”富贵重重地叹了口气,虽然这铺子又穷又没生意,工钱也没多少,但他很喜欢这里,既没有别家伙计遇到的糟心事,再难的时候也没有扣过他们工钱,掌柜的人也是个心善的,有她一口吃的就有我们一口吃的,虽然她自己也吃不着什么好的。吉祥拨开了小葱,将虾米挑进田三七碗里,虽然他爱阴阳怪气,老觉得田三七根本不是开铺子的料,但眼下这境地掌柜的还能为他们着想,说不感动也是假的。

    三人齐齐叹了口气,四方桌上气氛一片低迷。

    “哎呀,我只出去了几天你们都吃上肉饼了,看来我这肉是白炖了!”浑厚的女中音从屋子外头传来,还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田三七一听便知是钱嫂来了,展开笑颜起身迎接。只见一阵泛着彩色的光闪过几人的眼睛,原来是钱嫂身上的珠宝光彩夺目,妇人三十出头的样子,身子丰腴,一张脸透露出富贵相。说到钱嫂,也是名扬云县的风云人物。

    钱嫂早些年家里条件不好,母亲亡故后便被丧良心的爹卖给了镇上的富户做丫鬟。可怜钱嫂那会儿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瘦瘦小小的哪里干得了重活,那富商瞧了觉着可怜,便收在了屋内只做些轻便的活。日子久了,那富商竟生出了歹毒的心思,想纳了钱嫂做妾。富商夫人也不是个好的,不仅同意丈夫纳妾,还假意关怀,其实是存了等钱嫂生下孩子,便将孩子养在自己名下并且处理掉钱嫂的心思,因为富商夫妇一直无子,以前纳的小妾竟没一个留下了孩子,总不能叫那么大的家财叫外人得了去。钱嫂身家性命都在富商手上,不得不从,想着自己二八年岁,怎么着都能比那半只脚都迈进坟里的富商活得久。于是钱嫂忍辱负重,装作低眉顺目的从富商那得了不少钱财,偷偷在外头置办了田地。许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富商病重,眼看原本的打算落空,夫人趁机将银钱田铺都转移到母家去了,富商很快发现了夫人的行为,二人大吵一架,这个节骨眼上还要休妻,异常闹剧轰轰烈烈,闹得人尽皆知,钱嫂就如以前一样,恭恭顺顺地应付着富商。某日钱嫂突感肠胃不适,频频恶心,富商以为钱嫂有了孩子,高兴地病都好了大半,将家财全部划到了钱嫂的名下,谁知富商只是回光返照,当日就离世了,而钱嫂真的只是肠胃不适,根本没有孩子。声势浩大的一场戏唱完,钱嫂成了云县有名的富户,想和钱嫂攀上姻亲的男人数不胜数。后来钱嫂与另一富商成婚了,不过一年有余便又和离了,且富商给了钱嫂一大笔的和离赔款,正当云县众人感叹钱嫂命运多舛时,钱嫂结了又离离了又结,偏生每一任夫君都在和离后给钱嫂一大笔赔款,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就这样到今日,钱嫂已经是云县数一数二的富户了。

    钱嫂幼时常得田三七父亲的救助,因此始终拿田三七当女儿看待。田父故去后,钱嫂有心将田三七认作女儿,接进家里,然而田三七却始终不愿意,宁愿守着自己的铺子,钱嫂没有办法便任她去了,只能时常买点吃的用的来看望她。

    就如这会儿,钱嫂笑意盈盈地进来,手上捧着一盆炖肉。吉祥只有在钱嫂面前才会收起他的阴阳怪气,狗腿子一般搓着手迎了上去,这也不怪吉祥,实在是钱嫂手里的肉吸引太大了,连一向老实的富贵也双眼发亮连忙起身,招呼还没打完,手便已经接过炖肉。吉祥笑眯了眼:“钱嫂,您可回来了,我日日盼着呢。”钱嫂笑骂道:“你小子是盼我这盆肉吧!”富贵端茶奉上,钱嫂撩袖接过,手腕上三个金灿灿的镯子露了出来。田三七看到镯子,却大惊失色。

    田三七小心询问:“又多了一个镯子,钱嫂,您……这是又和离了?”钱嫂晃了晃手腕:“是啊,我这几日啊就是去忙这事了。唉,哭得哟,真是让我……”钱嫂边说边摇了摇头,吉祥收回了伸向炖肉的筷子,富贵也顿时觉得肉不香了,三人都心疼地看着钱嫂。钱嫂:“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哭的,明明都说好了,哎呦这么看着我干啥呀,我说的是他,不是我!真没啥,我俩成亲的时候彼此也是真心的,过不到一块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也算是佳缘一段嘛。”

    田三七一直觉得钱嫂的精神值得自己学习,简直称得上是“吾辈楷模”。田三七赞同道:“解冤释结,更莫相憎,钱嫂……”田三七刚想夸赞一下钱嫂美丽的精神状态就被她打断:“真没事,况且……你看,男人天生好斗,留给我的金镯子一个比一个大!”富贵和吉祥啧啧称奇,尽管和钱嫂认识良久,还是时常会被钱嫂的言语行为惊到。

    田三七被钱嫂逗笑了,招呼钱嫂坐下。钱嫂瞥了眼桌上的粗茶淡饭,反而心疼地握住了田三七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丫头,你爹过世也一年了,瞧瞧你都过成什么样子了,女子做买卖本就不易,更何况你是汤饼铺子改药材铺半路出家,咱云县最不缺的就是药材铺,还有如意坊这样的老字号,你拿什么跟人家比?说到如意坊,今日如意坊进了新鲜的独蕨萁,好不容易才抢到一些,这不给你带了点补补身子,瞧瞧都瘦成什么样子了。”田三七不想拂了钱嫂的好意,便也没说什么收下了独蕨萁。田三七:“那我就承了您的好意,定吃得白白胖胖的。”钱嫂笑笑,又叹了口气:“三七,听钱嫂一句劝,找个合适的郎君嫁了吧。”吉祥掩嘴跟富贵嘀嘀咕咕:“又开始了……”

    吉祥不舍地看了眼桌上的炖肉,还是毅然决然站了起来:“钱嫂掌柜的你们聊,我们去照看铺子啦!”两人逃也似的跑了,走时富贵还不忘端走炖肉,吉祥悄悄给富贵比了个赞。

    田三七无奈地摇了摇头,又真诚地看着钱嫂:“钱嫂,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但我所求并不在此,我是真心想要做好一家药材铺子。”钱嫂继续劝道:“多个夫君也不耽误你开药材铺啊,找个会疼人的,还能帮衬帮衬你,你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钱嫂都帮你安排好了!”

    钱嫂乐呵呵地从佩囊中取出一张印有一株兰草的烫金名帖,上面写着“芝兰宴”。这芝兰宴是云县有名的相亲大会,不知有多少对佳人是在此处结缘的。钱嫂兴致高昂:“这名帖可是千金难求,赴宴的都是青年才俊,我打听过了,有员外家独具慧眼的张六郎,有十分顾家的米铺王掌柜,个个都是金龟婿,明日你一定得去!”田三七着实有被这阵仗惊到,连连摆手:“钱嫂,我真不需要……”钱嫂执着地往田三七手里塞名帖,佯装生气道:“听我的!到时会有不少年轻貌美的女子,你可得用心打扮,千万别让人给比下去。”听到此,田三七眼神一亮,盯着名帖看了半晌,嘴角勾起好看的弧线,竟是突然改了主意应下了这名帖,声音都亮了几分:“好,我去。”钱嫂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劝慰的话刚到嘴边生生又咽了下去,却也真心实意地高兴道:“哎呀,我们三七终于开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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