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在衙门里看看旧账的路子也给周顺李海峰二人堵了,公孙神英便无所事事。

    既无所事是,等消息的日子里她便一天天的往郦裕那里跑。

    她倒不拿什么架子,郦裕也不曾讲究那些礼仪,每次公孙神英去了便是拿本书出来与她讨论学问,要不就是公孙神英拿着找来的旧邸报与他论些旧时时政,在郦裕提起些旧时不解之处时公孙神英便适当的提示他当时朝中各派是作何议,宫中众尊又是何说法,以致发下这样令人疑惑的旨意。

    每每这时郦裕便恍然大悟的唔一声,埋头研究片刻,再抬头时便一脸快意的捋着须道一声【原来如此!】颇有闻道之感。

    于是便要投桃报李。

    郦裕凭一身真本事为官做长多少年,讲起地方上的政务人情判案之类的事来自是驾轻就熟,深入鞭辟,又不知是打着何等想法,只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将那古往今来讲得个纵横睥睨,倒将宗室皇亲出身的公孙神英教得更老道透彻了些。

    如是者再三,公孙神英去得多了,郦裕自觉此人已得自己真传,脸色也渐渐软和了些,虽不肯说出之前发生了什么,自己又在担忧些什么,却也显出几分宽和的气度来。

    郦仁规再见她便也在行礼时唤一声“公孙小姐”而非之前满嘴的“长望侯世子”。

    郁南地虽偏僻,交通却很方便,公孙神英四下飞骑,没多久就设法给他要来了几封举荐书,又在灯下教他将履历写成陛下会喜欢而不是阁臣们喜欢的样式,笔墨方干便一骑快马送出去了。

    她预备给郦仁规谋到益王府长史司的纪善之位。

    正八品的起点正适合父职从五品的官家子,不招眼,好发挥,凡事又略有托底处,寻常官长前也有开口的资格。

    对于郦仁规这样出身于中规中矩的官员家庭,且本身并无特别出色之处的情况来讲,能够用一二十年不算艰难的伴驾换到一个王爷的信赖,在王爷成年入京受职时一同得到朝廷的封赏重用,于年富力强之际获得一个至少是从三品大员的位置,足矣。

    而她看重的是也正是郦仁规处处显得中规中矩,看似死守规矩却进退分寸极好,处处严密防范,主意极正,绝无言语闪失,在她无法亲赴益州的时候,这样一个人是最适合陪伴年幼柔弱的益王成长的。

    这次朝中回应来得很快。

    郦仁规接了诏书,第二日便与郦裕洒泪相辞,带着两个老仆快马赶向益州。

    公孙神英那里早已辞过,该嘱咐的她已经再三叮嘱,便连门都不曾出去,只在家百无聊奈的练箭术。

    再闲了便往郦裕那里去读书。

    自郦仁规走了郦裕倒心平气和起来,也肯对公孙神英露点好脸色与她说笑几句了。

    这日一大早便风和日丽,郦裕见她垂头在床前读书,便温和的劝她去游玩一番,“这地方人虽不堪,四周景色还是不错的。”

    公孙神英想想上次在水田里看到的景象便应了,唤来了一个仆人接着给他读书解闷,自己起身去了。

    出门时郦裕还在后头嘱咐:“只不要在外头吃东西,天黑前早些回来。”谆谆如自家长者。

    公孙神英只回头冲他笑了笑,挥挥手便快步而去。

    一行人驻马在官路上看着那片曾经风光如镜的水田,如今只有稀稀拉拉的稻穗,薄薄的有些地方甚至还露着田土!

    公孙神英只道:“他们吃什么?”心里虽然想到【他们吃石头】,可到底不能想象满郁南府城的几十万口人都在吃石头。

    再往前走几步,最开阔的那片稻田已经有人在陆续收获。

    见有骑马的靠近,就有几人直身看来,随后有人快步踏着田埂通阡过陌的到他们面前。

    “大人请看,”那陆南人笑道,“我们已经在收粮食了。”

    看着那陆南人自认为已经能够糊弄过她这京城来的宗室子,实际在她度量中若无存粮他们绝不可能糊弄到明年开春的那片田地,公孙神英只是点头道了声好,又吩咐他们要拣选最饱满粗壮的留种,“你们肯勤快些,粮食自然产得多些。”如此这般说些不落把柄的话。

    陆南人不觉敷衍,反而高兴起来,颇有几分欢喜的样子。

    公孙神英失了游兴,随意逛了一段便又往回走。

    回城路上公孙神英对阮护卫道,“去和那些游商的人打打交道,看看往年陆南是怎么种地怎么收粮。”连粮食这样会饿死自家的大事也在糊弄,往年若也如此,郁州早饿死完了。

    阮护卫出身都南县绅之家,虽没有种过地,多少能察觉出不对,闻言应下,想了想便笑道:“世子还不知道,这些陆南人看似天真简单,可说话时口风极紧,不想说的那是怎么也盘问不出来的。”

    看来是已经接触过了。公孙神英若有所思,“你说,他们平日表现得这样单纯,吃饱穿暖便欢歌笑舞的,能看中馥家什么呢?”

    阮护卫摇头:“唯其单纯才会固执,馥家既已经设法将他们笼络在手中,必是不能容人再染指的。小姐,近日我便再寻机会与他们接触接触,只是难说能有什么进展。”

    公孙神英点头,与众人打马快速回城。

    城墙上,几个身影正看着她们。

    当先站着的女郎不冠不带,只着轻衫丝舄,正瞧着官道上纵马而来的公孙神英,看那白衣女郎一时兴起,半站在马背上,衫带翩飞而起,与自家大呼小叫的护卫们争先恐后的往前冲,官道上洒落笑声一片,行人纷纷驻足,不觉已嘴角微勾,赞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馥芳也瞧了一眼那边,笑道:“您不知道,这公孙莹只一张皮囊生得清丽,性情最是暴烈难伏。”

    “公孙氏的人,多半性格刚强。”那女郎倒很清楚,“这些年在你们手中倒是倒下了不少。”

    馥芳自得一笑,随后低了头,“今日除了这公孙莹,您想要谁都容易。”

    那女郎哦了一声,笑道:“原来你们竟还没能转化她?”

    馥芳停了一下,道:“说来也怪,同样吃着这里的水和食物,可她就是一点都不变。”

    那女郎似乎更有兴趣了,“可知缘故?”

    “试探过几次,不得而知,”馥芳也满腹疑云,“为怕她发现端倪,也不敢再试。”

    “可会与她的血脉有关?”那女子兴致勃勃的问。

    馥芳心中暗道怎么就盯上了公孙神英?嘴上却笑道:“宫中我长姐只用了半年就得手了。”

    “那是他本性卑劣!”这女郎对皇帝不屑一顾,豪气道,“竟破除长幼制度以庶出之身登上大宝!想我大姐当年是何等英姿!虽死而不败,气概干云!谁知他竟趁我们不在,闷杀了我侄儿,挟持了先皇,自己登上皇位!”说了许多宫廷秘辛。

    馥芳听得不耐,只腹诽道:若不是你当时跑得快,你那本来也屡犯心疾的侄儿只怕真要如此这般死在你这亲姑姑手里!

    又谤道:先帝死的时候好歹当今这皇帝实实在在的哭跪了半月余,你彼时却在封地寻欢作乐!

    正腹诽间忽一眼瞟见她容貌,忽然觉得她与公孙神英似乎更像些,与当今陛下这嫡亲血脉反倒没有那么相似,不由心里对公孙神英的出身转了个嘀咕,却不是值得在意的事,便暂且按下不表,只笑道:“此时殿下若要唤那公孙莹上来相见倒是容易。”

    那女郎便笑着拒了,“我本心直愿如闲云野鹤一般自在,何必与她相见?”

    馥芳实在不能说出心里话,只得告诉自己既然要依靠这个人的名义起事就不能计较她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只是瞧着城外纵马欢笑而来的公孙神英,她只觉得自己真是忍辱负重。

    二人说着话在城墙上散步,公孙神英毫无察觉的从城门中一掠而过。

    黄昏,公孙神英带着魏禾有说有笑往郦家去,手里还提着给郦裕买的零嘴儿,可一进门就怔了怔。

    小院里多了些官署的仆役,那些仆人携着盆壶扫帚进进出出打扫洗擦,将瓶盆石凳移来挪去,十分勤勉。

    公孙神英皱皱眉,快步向内去。

    后院无人。

    她冲进正房内室,四下空无人影,只余空榻。那卧室之中,已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平时公孙神英常常写字读书的地方已经一片字纸皆无!

    公孙神英万没料到这半日时间竟生如此大变!

    脸色如冰的翻身又去书房,书房中更是洗刷得半点墨渍都不留!

    郦家父子博学多闻,郦裕未曾受伤前,总在这里教授郦仁规,上次公孙神英瞟了一眼,只见满架的书满桌的纸,郦仁规坐在其间埋头苦写,此时只剩空荡荡的博物架和桌几座椅,再无半点旧时模样!

    她出来四下打量院落。

    不过片刻,那些郦家人曾在此居住的痕迹便被洗抹得干干净净,半点都不剩了。

    魏禾早将怀里东西扔了,此时便问:“小姐?”

    公孙神英脸色一变,抬头就往外跑,飞身上马便走,几个护卫纷纷追了上去,魏禾追着交待了几句,只能站着看她们追远。

    心思纷乱间她领着人直追出城外数十里,也没发现地上有新鲜的官车辙印。

    见她总算停了马,从城门处一路追到此地的几个监门军士纷纷勒马。

    那海校尉有些委屈地道:“世子,我早说了,今天并没有郦大人那样的人出城。”

    旁边一个执火把的小校便道:“大人,会不会郦大人换了装束?听闻近些日子府衙里常常有些争执,郦大人因此还受了伤,就此怕了也说不定~”

    海校尉喝斥他闭嘴:“上头大人们的事,哪容得你我瞎猜?!”只拉着马专心等着公孙神英做决断。

    公孙神英在夜风里遍体生凉。

    她迎风站着,一时在这黑暗里茫然。

    忽然远远有一带火光顺着山路逶迆而来,当头打着朱红明黄的御字大旗。

    公孙神英看向那边。

    有人快马而来,举旗高喝道:“我乃朝廷钦差!尔等何人?”

    公孙神英想了想,翻身下马。

    公孙神英接过印信细细验过,再次看了那钦差一眼,问眼前使者:“不知钦差大人哪里人氏,我竟从未见过大人?”

    “我是东江郡罗子望。”那钦差已经听见,扬声道,“我知道你,长望侯世子,公孙神英,久仰久仰!”他翩翩抱袖,“不知在此狭路相逢,失礼了!”

    罗子望,单名一个信字,东江俊才,以一篇《盐之味》打动朝野上下,曾在东宫讲学,之后顺利入仕,只她常在家守孝并没有机会相见。

    “原来是罗信罗大人。”公孙神英上前重新行礼,“不知大人此来可带着给我的旨意?”

    罗信细看她形容,也觉眼中清爽,道:“既你也是宗室近卫,不妨稍微泄露一二:下官此来并未接到要颁给世子的旨意。”

    公孙神英心里直沉下去,道:“怎么会?”

    罗信倒不解为什么她问这个,只是这也算他人公务,又牵扯陛下,实也不该他过问,想了一想,便捋须笑道:“世子也不必着急,下官久闻姑娘办案神速,此来郁州定是有些波折以致不顺,横竖世子还年轻,尽管放手去做就是!”

    公孙神英有苦说不出,只得一笑。

    见她难言,罗信也不追问,只关切道:“不知世子是因何在这天黑之际出城?”

    公孙神英想了想,便将近来郦裕的事讲了讲。

    待听说郦裕忽然便不见了,那罗信惊得眉毛一耸,道:“那他哪里去了?!”

    公孙神英摇头:“所以我追了出来,一路寻到这里也没见有马车辙迹,那么一个大活人,竟生生不见了。”

    回头去寻两个城门监,却惊觉那两个竟还远远站在一旁,心中不禁又往下沉了些!

    罗信捋着她所讲的郦裕之事,又看看远处灯火连绵的城池,抱袖问道:“最迟明天一早下官就要与这郁州府的人相见了,世子,还请不吝直言,下官当注意些什么?”

    公孙神英一时心口皆苦,到底提起了馥家在此经营多年的事,又道“此地主事是馥芳。”

    “世子说馥芳?”那罗信脸色顿时有些异样,再次打量公孙神英一眼,向后方黑暗处招招手,“芳姑娘?”

    几个衣饰华美的骑士拥护着当中一名高鞍雕辔的女郎勒马而来,那女郎含笑道:“公孙世子,我便是馥芳。”

章节目录

一只异星姑娘的回家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苏刀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苏刀刀并收藏一只异星姑娘的回家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