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气与露水最重的时候塞冯再次醒来了,他呼着白气,哆嗦着将自己紧靠在鸿身上,又伸手将毡子轻轻拉过她肩膀。

    刚才的梦里他大概是没有受到委屈,这会儿心里宁静得就像鸿的呼吸。

    他试图回想梦里的人和事,再一次发现什么也不记得,这些梦总是这样,只让他哭,只让他委屈难过,却什么也不让他记得!小小的埋怨着,塞冯将额头靠近鸿的头,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和她的那团一起轻轻吹拂在寒冷的空气里。

    他并不是一时冲动才让鸿逃走的!

    和鸿在一起真的很好,他不会病死了被扒掉衣服扔在路边,他也不会害怕在雨水里饿死,他害怕的时候她都在!

    老师很好,很慈爱很宽容,教导他们种种道理,可是遇到这种百般作法,祈求神灵也无法摆脱的困难时老师也只能让人将快死掉的向导和仆人抬下车。

    当他从惊惧中转头,看见鸿也在看着那一幕,然后她就变了,她不再漫不经心的让出火堆边的位置,她不再让出食物。

    她也不准他退让。

    她会去打猎,然后第一个割下最好的肉,然后分成两半,一半和剩下的猎物一起送到老师面前,她低着头,恭敬的请老师收下。

    她决定哪个仆人可以保管食物,哪个仆人可以保管火种。

    她不容许任何动手的争执。

    鸿就像石头一样冷硬沉重的镇压着他们的恐惧和害怕,让他们在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冷雨里平安的走回大路上。

    他听到老师在火堆边低声对沙罗师叔说他很感动鸿在那样艰难的时候也一直保护着他的尊严和地位,让沙罗师叔不要总盯着她,说他能活到现在是因为鸿的慈悲,沙罗师叔没说话,但之后就不再冷着眼睛看鸿了。

    伸手在黑暗里摸了摸鸿凉冰冰的鼻子,塞冯抓住了一团微暖的呼吸,悄悄笑了一下,然后他就看到自己的手被鸿的手捏住,忍不住就笑出了声,有点不好意思又高兴的将头埋在她肩膀旁蹭了蹭。

    “怎么不睡了?”朦胧的黑暗里鸿的声音也有些朦胧,几簇快熄灭的火堆已经不暖和,因为太冷,连沙漠丘陵里叫了一夜的狐狸都不叫了,“冷就再靠过来点。”

    塞冯当然靠过去了,其实他一直觉得鸿的温度比自己低一些,但自己给她取暖也很好!

    “鸿,马上就到沙洲了,”塞冯小学生的声音小小的憋在她耳根,“你觉得沙洲是什么样的?”

    “我怎么会知道?”鸿笑了起来,她睁着眼睛,眼珠上有淡淡的银蓝色反光,“你知道得比较多。”

    “听说是个很热闹的大地方。”塞冯小朋友激动的抓着鸿的手臂,“那里的人可以住在一个地方,几千几万的人都在那里吃住,有千千万万的客商赶着骆驼来来往往,将丝绸卖到许许多多国家去!”塞冯数着他一路上所听闻的,“那条他们贩卖牲畜、玉石、铜镜、铁器、药材的路很长很长,一头联系着唐国一头联系着戴十字架的红皮肤的人!那些戴十字架的人拥有整片大海,”他比划着一个交叉的形状。

    “【大海】?”鸿没听明白。

    “就是比捡到你时的那个大湖还要大的湖。”塞冯使劲儿捏她手,不想被打断,“特别大,站在【海】边看不到尽头的那种,还有风里的鸟和阳光下的帆,他们说得可真美啊~”

    鸿忍不住笑,这和神明当年努力了大半年终于被爹夸奖了一句回来跟她激动的说了一夜的抱负有什么不同?

    她安静的听着塞冯的话,时不时“哦”“这样子吗?”的逗着他说得更多。

    太阳出来了,照着这片渐渐有人起身的宿营地,经过之前寒冷的夜露,到处都湿漉漉的,木头上都是潮湿的,人们的呼吸在阳光里一团团。

    看着鸿在阳光里微湿的睫毛和宁静的眼睛,塞冯渐渐冷静下来了,安静的反应了一下,说了句“我不是小孩子!”又羞又恼的转身穿上鞋子爬起来就跑了。

    鸿在后面哈哈大笑着起身,看了一眼这宿营地的清晨,一切都如此新鲜,人们带着冻红的脸走动、做饭,说话,牲口们发出不大不小的动静。

    有人盘坐着默默背诵什么,打着玄奇的手势,也有人铺着毯子对着太阳反复朝拜。

    这个沙漠的清晨吟诵声四起。

    在这难料下一刻祸福的环境里,他们此时的心无比虔诚而平静地为昨夜的平安而感恩,为今日的平安而祈祷。

    昨夜的月光早已不见了。

    对着新鲜而不刺目的阳光轻微的叹了口气,鸿开始收拾地上的行李。

    简陋的早饭后,萍聚于夜色篝火的队伍纷纷上了路,沐浴着朝阳走向不同的方向。

    清凉的小风微微的吹着,这天开始所有人的精神都明显的好了很多。

    护卫们骑着马,仆人们坐在车辕上,温宋文罗在最大的车里补眠,年轻的男孩子们则议论着即将到达的沙洲,议论着那【玉门】到底有多少玉,议论着石壁上要怎么雕出神像来,雪山下可不缺石头。

    沙罗依旧围着那石姓少女转着。

    鸿自己坐在车里补涂那种让皮肤发棕的草药水,时不时瞧一眼外面的风景。

    越靠近【大地方】,草木就越稀薄,这似乎已经是这里的常态,长久下去只怕那沙漠会越来越大,这些人又要随着水草迁移到何方?

    到了休息的时候塞冯仍和他的师兄们在一起谈话说笑,看着很有几分少年模样。

    鸿站在路边看着沙罗给那粟特少女端水摘花递干粮,直看得眼晕,索性换了个方向看车后的来路,那巍峨的山峦连绵而去,而黄沙铺天盖地而来,蓝天却始终那么高远。

    她又要如何越过这蓝天去她无法探知的地方?

    烦恼的将手里包饼的树叶扔掉,鸿对上沙罗探究的目光。

    沙罗递给她一壶封着的水,看她接过,忽然问了一句:“你叫什么?”

    出乎意料的看了这性情有些阴沉的青年一眼,“我叫公孙莹。”字正腔圆的回答,对方却一脸懵的皱眉,“什么?”

    想了想,她笑了:“公孙鸿。”

    沙罗有些怀疑的看着她,重复了一遍:“公逊鸿。”

    “【公孙】,”公孙鸿仔细放慢了发音,她没有用别的语言,“【公】,【孙】,鸿。”

    “公孙鸿?”沙罗学习也是很优秀的,他重复了一遍,这回再没有不信任的表情,“公孙鸿,师兄叫你去吃烤肉。”转身就走了。

    公孙鸿深觉【能说话】真好!

    从晌午开始,人烟渐稠,车马行人渐密,不复之前荒无人烟了。

    天黑时车队顺利的歇在一处客栈。

    店门口正挂了头骆驼在炙烤,大概是有贵客,店主将红色褐色的香料大把大把的洒在肉上。

    公孙鸿捂着鼻子还是挡不住那呛人的气味,只得不停的打着喷嚏回房间换了干净衣服,出来告诉温宋文罗自己要去附近走走。

    温宋文罗颇为好笑的示意她只管去。

    她只管往远处走,待到天黑无人时便随风远去,将那传说中富丽繁华的沙洲大致打量了个遍。

    很顺利的在来往的人讲着温宋文罗一行语言的驿站找到一个能当翻译的年轻人,由那年轻人带着,她拿着几样零碎首饰上那出售珠宝的店铺去询问,比比划划间问出这东西原来产自那条商路的尽头的一个岛国,伊比利亚人的贵族女性喜欢这些样式。

    问到想要的信息,随手卖了一串项链,给了那年轻人一点钱,公孙鸿请他带着自己在城里转一转。

    年轻人爽快的收下了钱,领着她在城里四处走了一圈,讲了很多典故,又示意她几个方向,说从那里走多少路就能看到僧人和佛像云云。

    那城里确实很热闹,繁华与周边的荒凉成对比,越发显出这个城市在【那条商路】上的重要性。

    公孙鸿看着满街客商如云,买卖声声,各种服饰装扮,不由心中生出一点豪情:

    虽流落他乡,谁说她就不能再干出一番事业?

    她展望向灯火连绵的远方。

    远方有什么目前的她一无所知!

    那里有无尽的风光是她从未见识过的,那里有无边的风土人情等着她去一一领略!

    她才二十三岁,在老死之前还有漫长的岁月,她可以积蓄力量去主动寻找回家的办法!凭自己的能力,在此之前,何愁不能在这异国他乡过得有声有色?!

    公孙鸿请那年轻人吃肉喝酒,年轻人愉快的接受了。

    酒肉间公孙鸿仔细的询问了温宋文罗一行人的着装和礼仪,这才知道温宋文罗应该是他们家乡一位地位身份很高的【贵人】,这次带着学生出行是为了让学生们增长见识,多看些外界的人情事物,回去就要进行一轮甄选,让最优秀的学生获得更好的资源,甚至可能成为普王身边的预备人选。

    那年轻人好酒,酒量却属实不行,他看着公孙鸿说她很幸运,这位大师在他们家乡也是出了名的好心肠,若换了别人,一定不肯让她独自外出。

    公孙鸿心中一警,笑道:“还有一个特别美的女孩子在旅馆中。”

    那年轻人顿时大笑起来,“难怪!”看了她一眼,又讲了许多本不该讲给她的话。

    公孙鸿认真听着,配合的点头、惊讶、疑惑,表现得敬佩而震撼。

    直到夜深了,街上灯火阑珊,公孙鸿才与那年轻人相辞而去。

    回到客栈时晚风已经吹净了那些香料的气味。

    塞冯这次没有翘首以盼的等着她出现。

    他去了几个师兄房间,只有那个粟特少女独自坐在公孙鸿的房间里,见有人进来,神色惊惶的后退,待看清是她,迅速微笑起来,似乎很是放心。

    公孙鸿向她点点头,当着她的面取出随身带着的陶瓶,在水壶里倒了几滴,然后示意她过来。

    那少女惴惴不安的看着她的举止,却苦于与公孙鸿语言不通,只能勉强微笑着起身过来,见那壶里的清水成了浅褐色便大惊失色的抬起头低声质问什么。

    奈何公孙鸿并不懂她的语言,见她不动,便拿那水壶慢慢往她头上浇去。

    冰冷的水划过苍白的面颊,粟特少女紧紧闭起了眼,也看不出是不是哭了。

    公孙鸿认认真真的给她浇遍会被人看到的每一处。

    那少女似乎察觉出这可能不是在欺负她,疑惑的睁开眼看着正往她秀美如玉的颈子上浇水的公孙鸿。

    公孙鸿将手指置于唇前示意【禁声】,见她神情恐惧便安抚的冲她笑笑。

    她不声不响的站着,身上衣服湿透,头发湿湿的粘在脸颊边,看着分外柔弱可怜。

    公孙鸿仔细浇完水,放下了壶。

    粟特少女看着她,像被暴雨淋湿的猫一样退回自己的角落,拿自己的衣服准备擦水,却见公孙鸿指着她的手示意【不行】,她深吸一口气,乖乖放下手里的衣服。

    直到粟特少女觉得自己可能快要生病了,对方才示意她可以换衣服了。

    她迅速躲在角落里换上干衣服后一声不响的躺在了床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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