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季弓月部靠近雄胜部落的河湾有整整一个月多都在开集市,动静大到连很远的人家都愿意穿着好衣服带着妻子儿女骑马赶来。

    在本地人的歌舞声中波斯商队的东西卖得很快,才半个月那些驮筐的里货物就逐渐换成了高原最好的羊皮、酥油、藏红花、麝香、花椒和金子。

    古丽总算忙活完了,带着满肚子的信息端着水来找公孙鸿,看到她正靠在树荫下的茶摊子上对着对岸的帐城出神。

    公孙鸿接了水,问古丽:“船厂的消息到了吗?”

    “还没有。”古丽在她身旁坐下,“主人,商队的货已经换得差不多了。”

    “慢慢收拾起来,把粗劣的金器挑出来,淘换成药材、香料、羊毛,到时也就差不多了。”公孙鸿可有可无的交待着,忽然话风一转:“古丽,我想把塞冯和他家人一起带走。”

    古丽叹了口气,将这几天打听到的那些情况讲了,最后又提起塞冯莫洛察万杜嘉在这里虽不是大姓豪族,也算出身名门,亲属关系盘根错节,当年入选护身法师的修炼又是普王亲口指名,如今又隐约有传闻他即将接继现任护身法师之职,实在不是能随意带走的人,“不管带走多少人,剩下的人也一定会受连累的。”

    那就不符合塞冯的意愿了。

    公孙鸿低头看着那夏季的潺潺流水,轻快的咕嘟咕嘟的敲击着河岸边的石头,清澈的水流一股股一束束的冲刷着水底的青苔,真是生机勃勃的夏季!

    公孙鸿伸着懒腰站起来,还以为这么奔波几年可以在某个建着白色大理石神庙的海湾休养生息了呢,结果还是要接着奔波,“这鬼地方,交通实在不便啊~”她大概要隔个一两年跑一趟高原了。

    古丽忙起身接了杯子,“您想长住这里吗?”

    “当然不行。”公孙鸿也皱眉,塞冯好像一开始就推断出她不会留在这里,从来没有提过让她留下。

    该说他居然对相处短暂的她十分了解,还是出于她是个商人的必然推断?

    “船厂的消息也就这两天就该到了,要么是失败告知信,要么是催款信。”古丽接着之前的话题,“主人,如果那些传闻不可信,那几个地方的矿藏并没有那么值得开采呢?”

    “去远方看一看并没有什么坏处,古丽,我们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公孙鸿笑了起来,眼中闪亮,“你不想亲眼见见那个海盗说的海外仙山吗?那些喷着黄金和珍珠的泉水,那山洞里堆积成山的海盗遗产,那娇艳的阿拉比亚宫女,那些脖子比树还高的巨兽,那些比柴炭还黑的男女,我可是很期待长长见识呢~”

    古丽也笑了,“去呀,您去哪里我们就跟随你到哪里。”她的棕眼睛闪着光,“就算有危险,我们帮您打下来就是了。”

    公孙鸿哈哈大笑,和她讨论着上次在大秦帝国看到的角斗士。

    日落之际,塞冯的大红马再次踏着清澈的河水到了商人营地。

    塞冯远远就看见公孙鸿在那些苇草的掩护下坐在那轻巧的斜背大椅子上看那霞光照在雪山上。

    公孙鸿示意他也看。

    蓝天都被金光染红了,洁白凛然的雪峰一片金黄一片黑暗。

    “我天天都能看。”塞冯下了马走到她身旁,“你看的机会少,难得这么好的天气,你多看看,以后也好记得这里。”

    “你喜欢什么?下次我来捎给你。”公孙鸿托着头看着那雪山越来越红,天空越来越浓艳,“光看风景,你的家乡真是离天界最近的地方。”她用了一个梵文词。

    “【天界】?”塞冯不解。

    “用一个天竺教派的话说,大致就是一个凡人凭毕生努力能够到达的最好的终点。”公孙鸿眼中怅然掩都掩不住,“超脱于我们所立足的这个世界之上,却又在众多更好的世界之下。”

    “和我们的神灵所居的这个有雪山有草原的世界不同的地方吗?”塞冯听着,“我们能不能看到?”

    “按他们的话说是【肉眼】看不到的。”公孙鸿点点自己的眼,“他们描绘了一个听起来不错的【未来】世界。”

    塞冯想了想问她:“天竺人有没有说,那些更好的世界里有什么?”

    “像他们那样毕生修行严守戒律的高僧,可以按照修行所得的好处升入更好的三十二天。”公孙鸿感觉到一双暖暖的手盖在她眼睛上,挡住她搜寻家乡的失落目光。

    “也就是说,仍然是各归其位,和活着的时候是一样的,穷人在下,贵人在上。”塞冯低声说着,“仍然没有改变任何事。”

    拿开他的手,公孙鸿侧头看他,“你想怎么改变呢?”

    塞冯微微皱眉:“我想象不到,鸿,你更有见识,你是怎么想的?”他没有怀疑过她是不是也在想同样的事。

    公孙鸿摇头,“现在问我还为时过早,一来,我的家乡和你们这里的情况完全不同,我们也争权夺利抢地盘,我们的战场也会死伤甚重,但不是像这样。二来,我正在观察,通过书信,通过语言和财物打开的门,而门里有些事件已经向我露出了端倪,幸运的话,三十年内我就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是什么样的事?”塞冯显然很想了解。

    “这是一个很大的世界,塞冯,”公孙鸿坐直了些,“在大秦,”她抬手指了一个方向给塞冯看,“正在发生一些可以改变整个大秦帝国命运走向的事件,我说不好该怎么称呼那些事,但那些事应该能带给你想要的答案。”

    对着那个方向神往的看了一会儿,塞冯有些羡慕的笑了,“你说走运的话三十年才有答案,不知我能不能活着得知答案。”

    他如果能活到普王如今的年纪就好了,那样他就能等到答案。

    高原上生存并不容易,塞冯已经有足够多的见识知道这里比其他地方,诸如唐国,要艰难一些,这里的穷人往往才三十岁就会又累又病的在某个冬天默默死掉。

    常年都过着艰苦又苛刻的修行生活的法师们寿命也不怎么长,远远比不上那些王公贵族,而且沟通神灵的代价就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要过那种常常要九死一生的修行生活,学徒们能从那些可怕的试炼里挣回命来才有晋升的可能,而他还不到二十岁,已经有很多同学消失了。

    或许哪天鸿会发现他也默默消失了。

    那时鸿会为他哭吧?

    塞冯看看还沉浸在之前话题里的鸿,推开了【鸿一定会哭】的念头,并且不去猜想他若真死得不明不白,鸿可能去做的他都不愿意去想的事。

    他宁愿将念忏悔经文的时候用来与鸿说话。

    “据说从唐地还叫汉地的时候开始,大秦就已经和汉地通商往来了,”回忆着那个总是喝酒的唐国官员给她的建议和教导的知识,还有花了大价钱买到的航海图,公孙鸿对听得眼都不眨的黑袍法师讲了那些还在造船厂进行最后工序的大船。

    “去那里的水路地图我已经得到了。虽然有二百年没有再来过,但海上的路线不会有大的改变,我们从海上过去,再锋利的刀子也追不上水上的腿。”

    塞冯无法想象那些大得像普王所住的拉康那么巨大的【船】,但他知道别的常识,“人不能生活在水里,我们也不会永远呆在船上。马蹄能到达的地方,神灵的诅咒也会到达。”他几乎是叹息,“逃不掉的。”

    看了他一会儿,公孙鸿有些挫败的摇头,“我不了解你所属的神灵世界。但是这样的机会即使对于我,也不是轻易就能遇到的。”

    见塞冯垂下眼睛,低声为她诵起赎罪的经文,她只能无奈的笑了起来,“看来我又说了冒犯的话,抱歉。”

    塞冯温和的点点头,没有说话。

    古丽和塞冯的仆从端着桌子和食物走了过来。

    二人在盛夏令人舒适的晚风里相对用餐。

    桌子上点着一盏羊角制成的防风灯,里面燃烧的鲸脂蜡烛十分明亮。

    塞冯看似正常的端起茶碗放了一大勺雪白的细盐而不是晶莹的小块糖粒,然后呛了出来,接了帕子擦衣服。

    他的仆人拿了干净碗来给他重新倒了茶。

    公孙鸿安静的吃着自己那盘古丽亲手调制的食物。

    等桌子撤下去了,塞冯遣开仆人,问她:“要参与那样的事,需要什么样的身份?”

    “如果是你的话,我会带着你走进那些用财富就能打开的门,再从那些门走进更好的门。”公孙鸿向他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我会找最好的老师教你语言,教你礼仪,给你做他们能够欣赏的服装,让你像那些本来就生活于门里的人那样走进那张正在四处寻找落水者的网,让那些想要收获而不是付出的人主动将他们在进行的事情展露给你看,那时,就是一场彼此智力与财力的试炼。”公孙鸿说着瞥了他一眼,没有提及自己已经在为那场学习做必要的准备。

    塞冯轻轻吐出一口气,向后仰靠在椅子上看着新月初升的天空。

    “看来你已经知道能亲自经历、参与那些事件的意义与价值,”公孙鸿轻轻叹息着,“那是一个人在世上能得到的最好的学习机会,这种学习机会因为涉及层面之广之深,想必即使是你们这里也不会经常出现。”

    公孙鸿想着她将要为此付出多少精力去记录并分析,才能让远在高原雪域的少年学到较完整的课程,最困难的就是,将没有人能替代她做这件事,这种远程的传递教学必须全程严格的守密。

    “我会去那里亲眼看这些事是如何发生的,又是如何转变,塞冯,这样的学习机会对我来说也很珍贵,我真诚的邀请你同往。”

    塞冯长久的凝视着她,就像她许给了他一个真正的天堂,然后转头去看他已经注视了很多年的星空,“我真的不能走。”

    且不说他逃离后鸿的商队能不能摆脱普王恼羞成怒的追杀,只是教内的规定就够他自觉的拒绝那个鸿既然说得出就会为他做得到的天堂。

    “要几十年呢,别急着拒绝,或许这期间你能找到合适的时机离开。”公孙鸿从靠垫里起身,使劲在晚风里伸着懒腰,“商队会扩大的,即使要多带几十个人离开也不是难事。”

    塞冯眼中亮了亮,却仍然摇头。

    他见过类似的例子,那对情人已经逃到了唐地的长安,仍然被斩杀在闹市,至今,他们的惨嚎仍然回响在黑地窖里。

    公孙鸿没辙的看他一眼,往帐篷过去,“我会写信告诉你事情是如何发展的,或许那样对你也是有益的。”

    塞冯紧跟上去,心里吊吊的痛起来:“你要走了吗?”

    “商队该去下一站了。”公孙鸿和他一起走回了帐篷,“为这里准备的货物已经出空了,商队每天的消耗很大,我们耽误不起。”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

    “没有别的事情耽误行程的话是明年夏天。”公孙鸿没有再提之前的话题,那些从日落开始的对话就仿佛消散在这夏夜的风里似的了无痕迹,只在少年心底灼灼的燃烧着一簇小小的火焰,“商队是夏季到寒冷的地方,冬天去温暖的地方,像往返的候鸟。”

    “明年夏天。”塞冯讷讷的重复了一句,没说什么,只是连眼底的光彩都黯淡了。

    公孙鸿躺在床上听着旁边地上的呼吸,忍不住烦躁:“你为什么一定要睡在我这里?离这么近,你可以回去睡的。”

    塞冯在黑暗里眨着眼睛,感觉着她对房间有其他人的不适应和睡不着导致的烦躁,忍不住悄悄笑了,有点隐秘的小得意小满足,“他们睡觉太吵了,又是呼噜又是说梦话,我睡不着。”

    公孙鸿想想他有个做梦的毛病,只得又倒回枕头上,丝毫不知床下那少年已经满脸的笑。

    他早就独自一处居住了,即使在普王那里,他也是有权要求单独一处值夜的。

    “从前你是很喜欢和我一起睡的。”塞冯反正也睡不着,索性盘腿坐起来逗她,“现在怎么就不行了呢?”

    公孙鸿正要顺口说【因为你长大了】,忽然就意识到这是个小坑,转头盯着床边那披着一点月光的身影,“因为现在我有钱买帐篷了。”

    塞冯低声笑了出来,“胡说!”

    公孙鸿也忍不住笑,支起身问他:“以你的身份,真的没有可以安静睡觉的地方?”

    塞冯也不吱声,只笑着仰躺在地毯上看她在月光里分外优美的模样。

    头发似乎还是保持着当初的长度,光亮亮的披在光泽同样很明亮的浅色丝绸上,她的皮肤在光线里像那种只有最宠爱的妃子才得到的羊脂玉一样好看。

    他伸手在床沿上摸了一下,找到她的手握住:“鸿,下次把你自己捎来,我喜欢你。”又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好看?我怎么也看不够。”

    先还有点心跳,现在公孙鸿只能让心跳平平的滑过胸口,她笑道:“我尽快再来一趟。”

    塞冯有点高兴的看她,又有点怀疑:“为什么?我没有冒犯你,你不会生孩子的。”

    拿枕头在他头上砸了一下,公孙鸿有点恼火:“我是要给你送点过冬的东西来。”

    “过冬的东西?”塞冯直觉的回答,“我们过冬不需要东西。”

    “你们怎么过冬的?”公孙鸿记得之前他们出远门车里也只有毛毡子和几件皮毛衣服御寒,而温宋文罗一行抛开没有自由身的仆人以外显然都是不缺钱的,那么他们就是物产贫瘠,以致没有什么东西可用。

    “我们烧牛粪,又干净又暖和。”塞冯想着,以他的身份他自己是不做这些生活琐事的,“晚上就睡在皮袍子里。”

    公孙鸿叹口气,抽出手摸摸他又生出胡茬子的脸,“我尽量在冬天前回来一趟。”

    塞冯将手臂搁在床沿看她睡回枕头上。

    黑暗里只有月光皎洁的从天窗洒下来,照亮不多的地方。

    他乖乖伏在床边看喜欢的女人睡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鸿,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他有点语焉不详的问她。

    公孙鸿听懂了,对着帐顶看了片刻,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这些都是人,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会痛会哭会伤心,期待靠自己的手换到好日子,如果我对有钱的动手,有钱的会派没钱的来送命”

    “能不能不送命呢?”

    “那我怎么办?”公孙鸿盯着帐顶那点银色绣花,“我不想被没钱的投靠后反过来谋害,也不想在他们的疏忽大意里被有钱人请的刺客一剑刺死。”

    “你可以让他们呆在别处。”

    “那么他们会认为我看不起他们,反而生出怨恨。”公孙鸿伸手在黑暗中抚摸那银绣的龙纹,“塞冯,而我没有,我可能只是没有时间精力去经常解释那些有冲突的地方,他们所认知的【生活】必然与我所要经营的【生活】是不一样的,而我无法解释这一点。”

    塞冯没有想过这些,他看着她伸向黑暗的手,伸手触在她手臂上顺势上滑将她的手捞了下来握回自己手里,“给他们找些活干,忙起来就不会想太多事情了。”

    “是个办法。”公孙鸿侧身伏在塞满香料和海绵的枕头上问他,“在他们执意逃离从前累得什么也不能想的生活后,你有那么多保证让他们过得比之前好还什么也不去想的工作吗?”

    塞冯语塞。

    “地、房子、种子、牲畜,都属于有钱人,穷人之所以穷就是因为他们自己什么也没有,那么当你提供那些地、种子、牲畜给他们的时候,你是什么?”

    塞冯眉毛都皱了起来。

    “如果你无偿的把物资赠送给他们,会发生什么?”

    塞冯想了一下,惕然一惊,随后叹了口气,拿她的手盖在自己脸上,“太难了,鸿,你要记得给我捎信来,我会每天等着的。”

    “好。”公孙鸿认为能够切身经历并参与那些真实发生的事件是一个人能得到的最好的教育,尤其像塞冯这样思想明显超过众人却难以获得更好教育的孩子,但他不能亲自去参与甚至旁观,只能用信件给他复盘的话将是一个浩大且繁琐的工程了。

    她将自己的枕头给他,“睡吧,明天不是要有祭祀工作吗?”

    “祭祀工作?”塞冯惊讶的重复一遍,笑了起来,“那是我们的使命,向神灵祈求生命,向大地要求丰收,”他详细的解释着自己的职责。

    “睡吧睡吧。”软绵绵一张薄被落在他头上,“我再听你说话我要聋了。”

    “不会聋的,我会帮你施法”

    “塞冯?”

    “什么?”

    “睡吧。”

    塞冯默默合上嘴巴抱着枕头倒下。

    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睛盯着那束划开黑暗的月光。

    床榻上,公孙鸿看着那片被月光穿过的黑暗。

    第二天要举行的祭祀其实从前一天的日落就开始准备了,塞冯莫洛察万向来是早走晚来,因他从不误事,也很少有人在意。

    一大清早,塞冯按正常起身时间起来,看见公孙鸿揉着脸也起身就笑了,她这个样子很像草原上的松鼠,“你再睡会儿吧,我有空就过来陪你吃饭。”主要是帮她吃掉那些当着人她不想丢掉的食物。

    公孙鸿也有事要做,今天她要盘个帐,调一笔钱出来去准备她准备送来给塞冯过冬的东西。

    “那就让你费心了。”塞冯简单的道谢,又踌躇道,“大概需要多少金银?”

    “就当还你的救护之恩吧,价值不用放在心上。”公孙鸿走了出去,“到时候能顶上用场就好了。”

    四野寂静,潺潺的水声里对面河岸上一片火光,看来已经连夜完成,只有几个守卫在来回走动。

    这边河滩上一片静悄悄,连牲口都不出声。

    上马后,塞冯看着天边发红的山峰,忽然对公孙鸿喊了一声:“你放心走吧,我会等你的!”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公孙鸿失笑。

    闻言塞冯只在马上含笑看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就打马过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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