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与风雪中的神灵对视了多久,身后随从发出惊呼后扑通跪倒喃喃唤着神灵名号的动静打断了塞冯莫洛察万的注意力。

    他再次注视着那曾经日日相对的眼眸,蹙起眉,后退了一步,端端正正的跪了下去。

    有人轻盈无声的落在覆盖白雪的地面上,衣衫落在鞋面上。

    塞冯一言不发地将头压低,直到额头印在冰凉的雪面上。

    扫过正在狂热地背诵什么的随从和跪伏在地却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塞冯莫洛察万,公孙回身看向她来时塞冯正看着的方向。

    黑夜白雪,雪山不过隐约。

    人烟稠处有灯火。

    算不上明亮,却清晰的烘亮了一方黑暗,在茫茫无际的黑色中是唯一的暖色。

    回过头,公孙垂头看着塞冯安静的跪伏在雪中。

    曾经她无数次的听他流利而滔滔不绝地背诵那些句子,他在阳光下为神灵而起舞,他为她说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向神灵赔罪,而眼前的他,一字不吐地跪着。

    在看见她时,他甚至没有特别惊讶。

    脚步声响起,门被撞开,有持刀而来的护卫,看见他们三人时面面相觑,迅速分开将这并不算很大的屋子搜寻了一遍。

    有护卫小心翼翼地靠近独自跪着的塞冯莫洛察万:“祭司大人,发生了什么?”

    有随从打扮的人盯着中午才见过的陌生女人,一时不知该不该询问。

    塞冯莫洛察万抬头,前方并没有人。

    雪化作的水顺着他的额头流过黑而浓长的眉,又划过眼角消失在颊侧,他转过头看着已经走开几步站在门外烛光之外的公孙。

    公孙站在黑暗里看着他,身周雪花纷飞。

    她的衣带在风雪里微微掀动。

    过了一会儿,在随从与搜寻无果的护卫的目光里塞冯莫洛察万站了起来:“没什么事发生,我在祈祷。”

    一个随从迟疑着看了公孙一眼,询问的看着塞冯莫洛察万,“祭司大人,这位客人……”

    烛光内外,二人对视着。

    最终,塞冯莫洛察万回答:“这是我的妻子,公孙,今日才回来。”

    一片震惊中他向公孙走了两步,就像当年他在普王眼前那样再次对她伸出手,“你平安的回来真是太好了。”

    公孙任他握住自己的手,被他轻柔的牵到烛光之中。

    细细审视着这张曾经十分熟悉的面容,塞冯莫洛察万一时无法理清心中的情绪,“我等了很久,你怎么才回来?”

    听见这样他们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深情语气,尽管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仆从们也纷纷弯下腰,伏低身子退出祭司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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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房间里再也没有第三个人时,塞冯莫洛察万放下手默默看着她。

    公孙笑了起来,“这样说不会耽误你的婚事吗?”

    塞冯莫洛察万垂下头:“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

    十二年前他已经当众承诺。

    七年前他对王廷和师门的人宣布了这桩婚事。

    只有她,还以为他是替她遮掩。

    他看向她来的方向,黑夜里风雪飘摇,那呼啸的风声里并没有可以弄虚作假的余地。

    他转回目光:“你是神灵?”她身上也没有那种比人更高的青色长剑。

    “不是。”公孙有些懒散的看着他,在这样的雪夜里,身着黑袍的高大青年独立风中的姿态更像这片天地的神灵。

    他俯视那城中灯烛时淡淡忧虑。

    他走入风雪,合目沉思时就似静默的雪山。

    “我家乡的人都是这样,没什么特别。”公孙解释了一句,又问:“你刚才对着风雪祈祷什么?”

    塞冯莫洛察万回想了一下,脸上微微浮起红晕,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还不来?】

    【你当乘风来。】

    而他睁开眼时,她御风而来,衣衫在风雪中翻飞。

    恰合他心意。

    公孙也只是问问。

    当她在陌生的住所看着窗外飘洒的雪花时想到的是她当年刚刚来到这里的那个冬天。

    那天寒地冻的日夜她骑着沉默而坚忍的骆驼走过一段又一段。

    同样的生活那些行商们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努力说笑着,围着火堆,热汤在罐子里轻轻响着,冒着腾腾的白汽。

    又一片雪融化在掌心时,她忽然就很想看见塞冯莫洛察万。

    待她乘风而来,就看见那窗口里正在换蜡烛的青年。

    还没有见过他独自一人时的样子,烛光明灭间他神情始终宁静,是与她相处时不同的姿态。

    独属于他的姿态,这片高原最出色最年轻的祭司的姿态。

    胸怀大志,气韵正大高洁,心底慈悲无私。

    这样一个年轻人却总在与她相处时暴躁、烦恼、失态。

    公孙不再流连,她随风而去,掠过寒气凛凛的山峰,意欲去向风雪深处。

    是什么又将她拉回这片烛光中的呢?

    公孙也说不清楚。

    那些雪花缠缠绵绵地拉着她的目光,她总是不知不觉就看向那祭司所在的方向。

    再看一眼。

    公孙在雪中折返。

    随从小心的打开门向屋子里看了一眼,见他们二人仍在外面便慌忙进来给他们添衣服。

    仆从们捧着大盘的食物从门外慢步而入,又点燃更多的蜡烛。

    二人只得回到房间内。

    所有的仆从都在交换着眼色,伺机悄悄窥视公孙,对着她左看右看,纷纷露出【果然如此】的亢奋神色。

    看完之后他们更深的压弯身体稳稳的退出房间,只留下一个倒酒的男仆和一个跪到公孙身旁的女仆。

    塞冯莫洛察万坐了下来。

    随后公孙也在他对面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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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该走了。”公孙起身,她从君士坦丁堡离开至今没有停过脚。

    “走?”塞冯莫洛察万抬眼看她,“去哪里?”

    公孙告诉他那栋小楼,“已经布置好了。”

    “我在这里,你住到别处?”塞冯莫洛察万轻声问她,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也行,我还要呆一天,到时你跟我走吗?”

    听出他的恼怒,公孙有些无奈,要怎么解释她与他根本就是不同的种族?

    “塞冯,”公孙考虑着怎么说这种很可能招致杀身之祸的话,到现在为止,她并没有建立起对这个种族的信任,“有些话我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塞冯莫洛察万问她,忍着心里的刺痛和猜疑,“我已经问过了,那些人都说你是独自回来,并没有带着男人。”

    那些仆从护卫当然不是【男人】。

    “我已经有未婚夫了。”公孙提醒他,“而且上次见面我就告诉过你,我不会有【男人】。”

    塞冯莫洛察万当然记得这句让他疑惑的话,“为什么不找男人?因为你是神灵?”

    “我不是神。”公孙无奈的再次重复一遍,“我们那里的人就是这样,很多种族都是这样,或从风行,或从水走,很常见。”

    “我们的神灵就是这样。”塞冯莫洛察万截住她,向周围看了一眼,同时凝神思索。

    片刻后他抬起目光,用郑重的语气告诫她:“不管你来自哪里,是什么人,鸿,如果你想平安,最好不要再让别人发现你这样。”

    公孙无话可说,“你说的对。”她扶额坐下。

    看着她的样子塞冯莫洛察万不禁又心软了。

    这个女人明明能干极了,却总是这样在他料想不到的角度出点问题,可看她微微蹙眉烦恼的样子自己又会舍不得。

    世上哪有这样不懂事的神灵?

    想了想他先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去休息。”

    有什么事也是以后他来解决的事,目前就让这个傻女人笑吧。

    塞冯莫洛察万冷静的吩咐仆从立即准备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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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开大门,眼前大片白雪铺得银装素裹。

    烛火照亮一片白雪,雪地上泛着细腻的碎光。

    察觉到主人和那个神女并肩走出来,仆从们在雪地里跪了下去。

    主人亲手扶那神女登车,说话声音温柔极了。

    谁也没见过主人这个样子。

    和中午不同,这次跟车的随从不再听到让他们心惊肉跳的争执声了。

    车里两个人甚至都不做点可以让他们偷偷嚼舌头的事,而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随从骑在马背上,风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索性也就不再听车里动静了。

    反正从那半透明的车窗里看过去,两个人始终坐得好好的。

    雪光微微映亮车内。

    塞冯莫洛察万深思着,将目光转回公孙的方向。

    公孙正微微垂头倚壁而坐,不知在想什么,那点映进来的雪光将她脸颊的线条照亮。

    她外貌身形看起来都和从前一样,气质却稍稍冷硬了些。

    公孙在外面经历了什么?

    塞冯莫洛察万默默看着她,想象着如果自己当年有能力留下她,两人如今该是怎样?

    忽然,那阴影浓重的眼睫抬起,两泓清蓝向他望来。

    公孙看了对面正等她开口的塞冯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看着她再次垂目出神,塞冯莫洛察万满心猜疑,却一句也不能问出口。

    路并不算很远,即使雪大路滑,车行得慢,雪停云开时也就到了。

    那小院门口还点着灯笼,有仆人从小窗户里向外张望,随后跑着打开紧闭的院门。

    披着皮毛的护卫握着刀走出来查看情况。

    黑袍祭司先下车,看了那碉楼一眼,转身等着一个女人从车里下来。

    “我大概在傍晚时来找你。”塞冯莫洛察万顺手将她身上裘皮领子往上拉了拉,尽量让它能挡住寒冷,“你在吗?”

    “会在的。”公孙回答,口鼻间吐息着淡淡白汽,“我进去了。”

    借着灯笼的光注视着这个他又想念了足足七年的女人,塞冯莫洛察万没有松开手,“还有一天我就要回王城,鸿,你跟我走吗?”

    他们说话的声音在寂静的雪街上显得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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