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与风雪中的神灵对视了多久,房间里随从发出一点动静打断了塞冯莫洛察万的注意力。

    他再次注视着那轻灵飞扬的身影,蹙起眉,后退了一步,端端正正的跪了下去。

    有人轻盈无声的落在他眼前的白雪上。

    塞冯莫洛察万一声不响的将头压低,直到额头印在冰凉的雪面上。

    扫了一眼跪伏在地却半点声音都没有的塞冯莫洛察万,公孙回身看了一眼她来时塞冯正看着的方向。

    人烟稠处有灯火。

    算不上明亮,却清晰的烘亮了一方黑暗,在茫茫无际的黑夜白雪中是唯一的暖色。

    曾经她无数次的听他流利而滔滔不绝地背诵那些句子,他在阳光下为神灵而起舞,他为她说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向神灵赔罪,而眼前的他,一字不吐地跪着。

    不知道跪了多久,塞冯莫洛察万抬起头,雪化作的水顺着他的额头流过黑而浓长的眉,又划过眼角消失在颊侧,他只是看着站在烛光之外的公孙。

    公孙站在黑暗里看着他,身周雪花纷飞。

    她的衣带在风雪里微微掀动。

    烛光内外,二人对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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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从似乎在和人说话,房间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塞冯莫洛察万干脆利索的起身进了房间。

    黑暗的白雪无声的下落,衣袍依旧在风里飘动。

    门开着,随从正盯着两个仆人搬来满满一口袋唐地才产的香木炭放在炉子边。

    塞冯莫洛察万示意他们出去:“我要安静的呆一会儿,王若醒了,你在外面叫我。”

    随从答应着离开。

    看着他们出去,掩上门,塞冯莫洛察万骤然在烛光中转身,快步冲回风雪中的黑夜。

    有些紧张的按住心跳,塞冯莫洛察万注视着那曾经日日相对的眼眸,“鸿?”他看向她来的方向,黑夜里风雪飘摇,那呼啸的风声里并没有可以弄虚作假的余地。

    他转回目光。

    她还在。

    真是太好了。

    没有再等他开口,公孙有些意兴阑珊的回答了他的疑问:“我不是神灵,也不是妖魔,我只是和你们不一样。”

    塞冯莫洛察万回想着她曾经说过的和家乡有关的话,“你是人?”她的确几次说过与他们【不同】的话,只是他万万没料到是这么个【不同】法。

    “是人,只是和你们这里人不太一样。”公孙看着他,在这样的雪夜里,披着黑袍的高大青年独立风中的姿态更像这片天地的神灵。

    他俯视那城中灯烛时淡淡忧虑。

    他走入风雪,合目沉思时就似静默的雪山。

    公孙问了一句:“你刚才对着风雪祈祷什么?”

    塞冯莫洛察万回想了一下,脸上微微浮起红晕,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还不来?】

    【你当乘风来。】

    公孙也只是问问。

    当她在达如的住所看着窗外飘洒的雪花时想到的是她当年刚刚来到这里的那个冬天。

    那天寒地冻的日夜她跟着沉默而坚忍的骆驼走过一段又一段。

    同样的生活那些行商们早已习以为常,他们努力说笑着,围着火堆,热汤在罐子里轻轻响着,冒着腾腾的白汽。

    那个冬天之后,她决定再也不用那种缓慢的方式积累资产。

    她去海里寻找最美的宝珠,去山里寻找值钱的金块,在各地运送宝石和其他贵重轻巧的物件,这些对她太容易了,因此那一阵子财富增长得很快,她有了仆人和奴隶,有了自己的队伍,她再也没有挨过冻受过饿。

    她穿回了自己喜欢的衣服,睡在了喜欢的床铺上,生活渐渐好过起来。

    可是她知道这片高原上就算有身份如温宋文罗这样的人上之人,也仍然物资匮乏到出远门只能带着金银皮毛而不是丝被锦褥。

    当温宋文罗和他的学生们看见接近唐地的羌人部落整齐的着装时的惊讶,购买那些麻布绸布服装时的毫不迟疑,都说明了这片雪域不产那些对普通人生活真正有帮助的东西。

    甚至那些分明存在却无法被温宋文罗他们在话语中提及的穷人,显然也没有多少途径用相对还算易得的皮毛交换到那些白天穿戴夜晚取暖的物品。

    当老师和学生们都轻松的扔下皮衣皮鞋,换上了轻薄舒服的布衣服时,那些总是埋头干活的仆人仍然穿着旧时的服装,甚至有两个之前一直光着脚的仆人捡起了他们扔下的旧衣物旧鞋子改制成他们能穿的样子不顾天气渐渐热了也要穿戴在身上。

    塞冯那时和她一起注意到了这些事,当时就说,【要让他认识的人都有轻便舒适的布衣服穿,要让他们都吃得饱饭】,又在夜里靠在她身上说就算是大臣家里,也不能像他们这一路走来那样每天都有肉吃。

    他想让这里的人都有衣服穿,都有肉吃,为此,他愿意用一生去侍奉神灵。

    她当时就笑了,如此天真,却也如此纯洁高尚。

    又一片雪融化在掌心时,她忽然就很想看见十年后的塞冯莫洛察万。

    待她乘风而来,就看见那窗口里正在换蜡烛的青年。

    还没有见过他独自一人时的样子,公孙坐在风里远远看着。

    烛光明灭间他神情始终宁静又安详,是与她相处时不同的姿态。

    独属于他的姿态,这片高原最出色最年轻的祭司的姿态。

    胸怀大志,气韵正大高洁,心底慈悲无私。

    这样一个年轻人却总在与她相处时暴躁、烦恼、失态。

    公孙不再流连,她随风而去,掠过寒气凛凛的山峰,去向风雪深处。

    是什么又将她拉回这片烛光中的呢?

    公孙也说不清楚。

    那些雪花缠缠绵绵地拉着她的目光,她总是不知不觉就看向那祭司所在的方向。

    再看一眼。

    公孙在雪中折返。

    他却跪在了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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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中,塞冯莫洛察万悄声开口,询问她:“那现在该怎么办?鸿,我以后要把你当神看吗?”他眉毛蹙得很明显,“你能不能继续当我妻子?”

    公孙盯着他的眼睛看,“你不怕?”

    “怕你什么?”塞冯莫洛察万仍然蹙着眉,“你是我亲眼看着从天上掉下来的,我仍然要你当我的妻子,我为什么会怕你?”

    微微惊讶的看着他,公孙失笑摇头,“你们这些祭司都这么大胆吗?”

    塞冯莫洛察万转开目光,“比你以为的要大胆得多。”他伸手拉了她往房间走,“进来休息。”

    炉火温暖的燃烧着,将源源不断的热气通过上方的管道输送到其他地方去。

    “这种管道还是当年你的主意,普王让那些工匠照着做了很多,有的成功了,有的不行。”塞冯莫洛察万将她裹进他的裘衣里,对公孙说自己并不冷的话听而不闻,完全不信,“这件事太好了!鸿,你不知道这个东西保护了多少穷人。”他坐在她身边,仍然牵着她的手,“前几年,”他列举出最近十几年每年冬天的死亡数量,对比了前十年和最近六年的大概数字,真心实意的夸奖着她,“这么聪明的主意你是怎么想到的?先从官员土司家开始,让那些工匠专门设计这种循环在大房子里的火管,”他管这种通气的暖气管子叫【火管】,“那些穷人边出工边偷学,等给主子们做完活回头就在自己村子里也造了这么一个,一村子的人都挤在那炉子边取暖,老人孩子死得都少。”

    公孙没想到他能发现这点主意,不由笑了。

    “普王为此很是高兴,还赏赐了不少东西。”塞冯莫洛察万不好叫人,便自己给她倒了碗干净的水来,“现在那些工匠说要建造能在冬天也种出绿菜和青稞的屋子,普王正拿了十六称的金子给他们,要他们务必在入冬前建出来。”

    他有很多话想讲,却只能一件一件讲,然而他太累了,连续几天骑马不休的往返措美让他疲惫极了,才讲到普王派人去唐地寻找可以织布的东西时就不知不觉靠在公孙身上睡着了。

    公孙借着火光看他。

    塞冯莫洛察万鼻息沉沉的靠在她肩上睡得很沉,面目分明已经不同于七年前的少年,却仍然像当年的小孩子一样睡得毫无防范。

    “我要见他。”塞冯这次站在不远处看着那边的男人,那声音清晰得如同从他的嘴里发出的,“现在就要见到他本人。”

    “他在为他的妻子哀悼,不会出来见你的。”浓眉的男人威严的回答,发出指令,“阿诺特,你回去吧。”

    塞冯体会着心底渐渐生起的怒火,第一次听到那叫阿诺特的男人坚定的说道:“我不会听从你的话。”他更坚定的重复了自己的要求,“请告诉他,我在这里等着见他一面。”

    “他不会见你的!”那威严的男人重复着。

    光影扭动转换,塞冯莫洛察万站在一处优美而高大的房宇中,看着前方两个没穿上衣的男人。

    “不知耶秀得乐在哪里?”男人询问,声音平静,但熟识他性情的人仍能察觉到他的愤怒,“您初婚的妻子在哪里?”

    对面的男人没说话,在光线中微微垂着头。

    “您身边有这么多缘法和福德一样深厚的女人,想必不缺人服侍,不知那位照顾我长大的表姐耶秀得乐在哪里?我已经有多时未曾见她露面,听说她有些不适,我很担心她的健康,您就让我接她离开这里,让她从此安静的休养吧,她不会再与您争执了。”

    “你见不到她了。”那安坐的男人终于回答,那说话的神气说不上是某种神秘的境界还是某种不解的迷思,“耶秀得乐去履行她的责任去了。”

    塞冯看见那叫阿诺特的男人抬起头,身姿同样端秀,“您说的这些【责任】,我已经听说了一些事情,我不相信那些,求您让我见见照顾了我大半生的姐姐。”他重重的伏下身去,“就让我见她一次!”

    男人沉默的看着伏在光线与阴影之间的堂弟,直到灰尘都在光线里停止飞舞,他才低声回答:“她已经离开了。”

    地上的身影抬起头,一双黑眼睛直直盯着他看,询问:“您说的【离开】是说我的姐姐耶秀得乐也像那位摩邓之女一样,”他考虑着用词,“形容尚在,却已经不再是那个纯洁到只看见我路过就觉得快乐满足的外道女了吗?”

    男人似乎洞悉着他的想法:“就是那样。”

    伏在地上的身影缓缓坐了起来,晶莹的眼泪却顺着他浅褐的面颊流淌。

    站在阴影中的塞冯莫洛察万同样感觉到心如刀割。

    耳边有人用力摇动他,“塞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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