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芙蕖前脚才踏出府门,就瞧见巷子口,蹲着个穿白衫的书生。

    这打扮,孙芙蕖熟悉极了。故而她未似藕荷那样,乍一怔愣,便极警惕地斜睨那人。

    若要是换个人来,蹲在孙府的角门这里,孙芙蕖恐怕真会怀疑他不正常的。

    挪步过去,她朝那蹲着的人稍施一礼,那人便也起身,毕恭毕敬,长揖到地。

    “学生赵深,是韩丞相府中门生,见过孙四小姐。”

    她嫁给韩愫这么多次,做了数十世相国夫人,知晓唯独丞相府的门生,才会有这番打扮。

    “赵公子有礼了。敢问此来何事?”

    “学生唐突,奈何若不见小姐一面,实难向相爷交差。”

    孙芙蕖面上不显,可心底里却似若明镜。

    这赵深,她虽然无甚印象,但韩愫,她懂得分明。

    他一定是又为难手下的人了。

    就像是她,总要挑藕荷或菱角的不是。

    瞧了瞧时辰还早,孙芙蕖对菱角使了个眼色。菱角从善如流,引着赵深步出了这条窄巷。

    孙芙蕖则与藕荷一起,按原路先去了胭脂店里。

    取了给陆柔良订制的几块皂饼,主仆俩恰要离开,便瞧见菱角已然候在店外。

    “定了个月茗居的雅间。茶楼清净,小姐放心。”

    月茗居倒也不远,若谈得快一些,便不至于迟归,令主母她生疑。

    孙芙蕖点点头,朝着月茗居走,路上问起菱角。

    “他可已说明来意?”

    菱角摇头。

    “嘴严得很,怎么撬都不开。”

    她嗓子娇娇软软,带点怨怼,又满是挫败意味。

    “真的?”见状,藕荷黛眉暗挑,竟不相信,“他看着有些痴傻,怎如此不好胡弄?”

    出手的可是菱角妹妹……那门生,怎竟半点风声不漏?

    孙芙蕖想了想……赵深,她的确不曾见过。

    韩愫的门生太多。与她有交集的,少之又少。

    对于赵深,她仅有的少许印象,就只是有一个陆柔良喜欢赵深。

    ‘我觉得,他普通得很,哪儿都不如韩愫……’

    ‘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才是真嘛……’

    她记得那个陆柔良,虽说胸无大志,倒也与世无争。

    来这的穿书者无不倾慕韩愫,唯独她穿进来,竟然暗恋赵深。

    听她们说,书中除了韩愫,上得来台面的男人不少。

    只不过这里面,没有赵深。

    *

    喝到第三壶茶的时候,赵深觉得,心下仍像有方寸之地,没能被茶水浸到。

    那处地方,像被人强塞进了蜜罐里,腻得哪怕是清茶再苦,不能冲淡。

    甜。

    孙芙蕖的丫鬟,的确是甜。

    也难怪焚风那铜皮铁骨的汉子,竟成了绕指柔。

    赵深自嘲笑笑。

    便是在前日里,他还当着沁水斋所有同侪的面,嘲笑焚风。

    到如今,风水轮流转喽……

    “小姐,便是这了。”

    帘子一挑,那小丫鬟引着孙芙蕖进了雅间。

    赵深不敢怠慢,连忙起身。

    “见过孙四小姐。”

    想了想,他又朝那丫头,亦施一礼。

    “也有劳菱角姑娘了。”

    “哼……”

    菱角仍在气他,故也不理,只偏转过一张小脸,暗暗哼斥。

    谁教他嘴那么严,偏不肯说明来意。

    害得她在小小姐的心里,落了回“办事不力”。

    孙芙蕖笑容止住。

    藕荷心里面警铃大作,扭过来菱角的脸,按着头,踹在了膝弯之上。

    “这是在孙府外面,便不打你的脸。给赵公子磕头认错,然后跪去门边。”

    藕荷言罢。孙芙蕖看看菱角,再看藕荷。

    到底是年岁还小。

    须待时日,菱角方有可能出落得似藕荷般,尽善尽美。

    “菱角……给赵公子赔不是。公子您大人大量,望勿与菱角计较……”

    赵深早已经愣于原地。

    并非这场面稀罕,他平生未有得见。

    眼前的此情此景,朦胧中,似月余前某件事的翻版。

    如出一辙!

    孙芙蕖,竟这般像是韩愫。

    “公子……”

    赵深不理睬她。菱角抬头,拿泫着泪的眼睛,怯生生望向他。

    小丫头眼圈微红,眉稍蹙,委屈极了。

    可这副伏低做小的恭顺样,反倒令赵深觉得,骨子里似有什么醒了。

    燥热。

    他不自觉扯着衣衿,清了清嗓。

    可开口时,嗓子却愈发喑哑。

    “学生……并未怪菱角姑娘。”

    一旁的孙芙蕖,始终只冷眼瞧着。

    菱角跪去了雅间门口,孙芙蕖款款落座。

    而赵深,杯杯不停,想浇灭心头邪火。

    寡淡一笑,孙芙蕖勾起了茶壶,亲自替对面人将杯斟满。

    原是个没开过荤的。

    倒也清净。

    这买卖,有得一谈……

    赵深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与孙芙蕖,谈成了交易的。

    困扰了自己那么久的难题,为何孙芙蕖刚一听罢,就笑答他‘此事容易’。

    而孙芙蕖提出来的条件,也极古怪。

    孙大人要她去陆家探病,她拉上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从茶楼回去丞相府的路上,赵深困惑得紧。

    对比赵深,孙芙蕖可就清明多了。

    赵深不明白的事情,她全部了如指掌。

    韩愫的这个门生,倒是特别。

    真就似书里面写的那般,简单,直白。

    相府门生,一个个天资聪颖,旷世鬼才。赵深被扔进他们里面,便不啻水滴入海,埋没得不见影踪。

    也不知,他是怎么惹到韩愫,摊了这苦差事的。

    倒是韩愫他想见自己……

    容易。

    赵深直截了当,前来求她,却也算歪打正着,省去他好多心力。

    她不是第一次活。韩愫在何时与她初遇,她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就照着过往的许多次,再见上韩愫一回,这对于孙芙蕖来说,无比容易。

    反正无论有没有这个赵深,再过不久,她都将遇上韩愫。

    这人情,她卖得顺水推舟,稳赚不赔。

    至于赵深许诺给她的回报,却是份重礼无疑。

    这一次,陆柔良似乎精明。

    拿赵深来障眼,再好不过。

    *

    “主子说,请孙小姐至花厅等候。”

    紫鹊领着孙芙蕖,还有那郎中打扮的年轻人,移步花厅。

    没过多久,陆柔良便迎了出来。

    娉婷袅娜,似若谪仙。

    嗅不出一丁点的烟火气……

    孙芙蕖笑。

    这冰雪剔透的好皮囊,是陆柔良没错了。

    好久不见。

    孙芙蕖强挤出一丝怀念,借着这虚情假意,朝她问道:“雪地里的打火机,近来可好?”

    陆柔良闻言一惊。

    见她不答,孙芙蕖无所谓地笑笑,从袖子里掏出来几枚皂饼,递与了她。

    “特意托点翠坊的老板做的。脂粉铺子,可比我自己专业。”

    皂饼不大,一枚枚透着光亮,散着幽香。

    “山茶、芦荟,还有蜜桃。”

    如数家珍,孙芙蕖轻快说道。

    “我从前就爱用手工皂,来了这啊,心里也总是惦记。”

    陆柔良听了半晌,眼眶一湿,百感交集。

    “他自杀了。”

    没头没尾。

    孙芙蕖却知道她在说谁。

    雪地里的打火机,《帝国第一权相》作者,在写完这小说的第三年,跳楼自杀。

    “他说他剽窃了死人的创意。没有办法,他只能拿命去抵。”

    陆柔良说的一切,孙芙蕖都知道。

    她甚至知道那三年里,他每一晚,都做着有关真相的恶梦。

    正因为那些梦,他才知晓,原来韩愫的心竟是那么肮脏。

    而他的那些恐怖梦境、病友未讲出的黑暗幻想,却是孙芙蕖十年来,活生生经历着的人间炼狱。

    雪地里的打火机,把死去病友的闲谈整理成书,冠上自己的名字火了一把,又在自杀后穿来书里,穿成了陆柔良。

    如果可以,孙芙蕖真想这卑鄙又怯懦的男人,替她去活。

    她想他尝尝被韩愫玩弄于股掌间的感受,屈辱、折磨、不得自由。

    她想他担惊受怕、含恨而终,体味心如刀割的切肤之痛,懂得何所谓万念俱灰。

    可惜这懦夫只知道跪下求她,求她不要把自己推到火坑里去,求她让自己早早死在前面。

    这不断往复的怪圈里,孙芙蕖受制于陆柔良。

    所以那一次陆柔良仍旧先死,而后才轮到她。

    但这次,一切都不一样了。

    孙芙蕖假作惊讶地看陆柔良,心里面燃起来的,是如同万丈朝霞般的希望。

    真希望,这眼前的陆柔良,能得到韩愫的心,能替她孙芙蕖……死。

    “你是说,雪地里的打火机他死了?”

    陆柔良点点头,孙芙蕖急急地凑过去,握住了她的手。

    “真没想到,这本书竟然不是他的。”

    “具体怎么回事,他遗书里倒也没说。不过他临死的那一阵,听说睡眠不佳,精神恍惚得很。”

    稳住心绪,陆柔良回握住孙芙蕖。

    “不说他了,倒是咱们两个,怎么回事?”

    孙芙蕖不答,而是扭过头去,望了一眼赵深。

    一时间,秀丽明媚的女儿家,眉目含情,全然是娇羞之态。

    “我也没有料到,我竟然能亲眼见一见他。”

    赵深与孙芙蕖,有交易在先,有约定在后。

    故无论她说出什么,他都只无条件地配合。

    他扮了郎中模样,他随她来到陆府。

    他此刻虽脸上平静无波,可心中却恰正惊疑不定。

    孙家的四小姐,怕不是失心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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