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便也是在此处,学生曾对孙小姐您说过,若欲得准夫人她信任,您尚欠些火候。”

    赵深笑起,周身气质竟有几分清润,少了些读书人的呆板,添一许富贵公子之态。

    孙芙蕖暗啐自己,绝对是瞧花了眼。

    这寄住在丞相府上的落魄书生,哪可能和谁家的公子少爷,有甚关联?

    赵深并不顾孙芙蕖如何作想。

    他只是再开口,继续前面所言。

    “孙小姐倒是个通透的人,听话听音,又晓得借力打力。”

    这书生讲话非要如此含蓄,弯弯绕绕,害得孙芙蕖这一会儿才明白,他竟是在夸她。

    “学生以为,小姐您虽不是绝顶聪明之人,却至少虚心向学,孺子可教。”

    赵深仍是在笑,孙芙蕖却只觉得,他笑得实在可恨。

    她自认并不蠢笨,哪需要这书呆子委婉相告,说她尚且未傻到无药可救?

    “四公主既已打上门去,准夫人对孙小姐您,多半便是信了。”

    赵深却不瞧孙芙蕖的脸色,该说的话,一句不落。

    毕竟她这一招,实在精妙。陆柔良两相比较,自然会戒备乔纵等人,而主动信任、甚至是亲近于她。

    先时她拉他上了贼船,赵深还在犹豫,该不该趁早跳下。

    如今他既见过了她的手段,便暂且再纵她些时日,倒也无妨。

    “准夫人的怀疑,显而易见,唯留存在你我之情上面。”

    赵深再笑,却已然是丞相府白衣门生,最平常的模样。

    他谦和恭谨,朝孙芙蕖拱手一礼,不紧不慢地对她答应下来。

    “故此,山寺讲经之事,学生肯去。”

    闻得他同意作戏,在陆柔良面前假装与她有情,孙芙蕖心下稍安,向他回礼称谢。

    她还以为,要再费上许多口舌,才劝得动这木讷迂腐的书生。没想到,在替她审时度势之后,赵深便答应下了。

    既然赵深肯帮忙,孙芙蕖自然欣喜。

    这一件头疼的事已解决,她则只剩下另外一件。

    待她与陆柔良在济慈寺禅房相见,她二人皆须拿出对书内情节的看法。

    可孙芙蕖并没有读过那本小说。

    陆柔良熟知剧情,而孙芙蕖熟知的,则是一世世重生过的经历。

    从现在起整十年的时间,她对将要发生的一切,皆了如指掌。但有些事,她不知陆柔良自小说中知晓的,是怎样一种面貌。而另一些事,她甚至并不确定,原著里可有提及。

    如此一来她若不谨言慎行,势必在陆柔良那儿,难以自圆其说,隐瞒她重生者的身份。

    孙芙蕖困于形势,行动上束手束脚,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勉强为之。

    毕竟这一世的陆柔良,仍能存活于世的时间,已算不得太久。

    再过五年,孙芙蕖便将嫁给韩愫。可在她出嫁之前,陆柔良早就被兰台案牵累至死。

    今已迫近年关,明年便是永汉三十二年,而陆柔良的死期,即在三十三年秋后。

    孙芙蕖靠着穿书者们的只言片语,得以推断,小说结束在永汉三十九年。那一年,孙芙蕖则亦已离死不远。

    只可惜每一世的陆柔良,皆死去得太早。她们里许多人,甚至未活过书中原定的死期。故而孙芙蕖较为熟悉的原著,又或者说“伪史”,便只有区区三年时光。

    要想在这三年里,使韩愫爱上陆柔良,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寥寥无几。毕竟在有限的情节里,孙芙蕖与韩愫一同出场之处,更是本来就少得可怜。

    哪怕陆柔良全部替孙芙蕖去行事,三年时间,也不过三两件事情罢了。

    而若是陆柔良能有幸,活过本该被秋后问斩之时,孙芙蕖倒是另有一些情节,可交给陆柔良去替她。

    但这样的侥幸心理,孙芙蕖不敢抱有。

    她失望过太多回,目睹了一位位陆柔良的死亡。至今无人能战胜过命运,她哪还会痴心妄想,做陆柔良死期后才能被落实的那些打算?

    永汉三十三年之前,她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助陆柔良嫁给韩愫。

    唯有如此,陆家被满门抄斩之时,陆柔良才能够继续活着。而接下来,她每一世皆经受过的苦难,陆柔良才能够替她遍尝。

    那么在短短的三年之内,她都有什么事情,可以请陆柔良代她去做?

    若站在穿书者的角度,这期间可制定的计策,只怕并不够详实有效。

    孙芙蕖累世重生,自然有一些经历与见解,是陆柔良不具备的。

    山寺密会之时,她既要维系住自身“穿书者”的谎言,又要不着痕迹地将这些额外事件,填补到陆柔良的计划之中。

    孙芙蕖送走了赵深,独坐茶室内轻揉额角,只觉愈发头疼。

    累世以来,陆柔良都太短命。对她们那些零碎的只言片语,孙芙蕖东拼西凑,才了解到的《帝国第一权相》,实在只能算是个概况。

    而即将与她共商大计的这一位陆柔良,无论如何,对小说的了解程度,都定然是远胜于她的。

    孙芙蕖并不确信,待到山寺密会之时,她若在陆柔良眼皮底下做了手脚,会不会被陆柔良当场擒住。

    既然有这番顾虑,那么在陆柔良的面前,她便只能时时谨小慎微。不等到陆柔良拿出个总的计划,她便不能够妄动分毫。

    唯有敌方先动,她才可见机行事,朝陆柔良的计划之内,补充适当的细枝末节。

    孙芙蕖并不喜自己这一番被动处境。

    可为了摆脱韩愫,逆天改命,为了能活过永汉四十年那一杯御赐鸩酒,此时节再如何委屈艰苦,她也认了。

    *

    赵深知道他太纵容孙芙蕖。

    说孙芙蕖诡计多端也好,说他从不长记性也罢。总之,每每事情牵扯到孙芙蕖的身上,他总是要吃亏受苦,却又稀里糊涂,一遍遍重蹈覆辙的。

    隆冬腊月,这京畿山寺的暴风骤雪,直刺得赵深骨寒。

    “你也怕冷?”

    孙芙蕖搓了搓手,瞧显然已忍不住打抖的赵深,熟络地同他闲谈。

    “我天生便体寒,也怕冷得很呢。”

    赵深掩紧衣襟,在漫天风雪里堪堪辨识前路,薄唇紧抿,半点不欲理她。

    宋都洛川因在北地,冬时最是严寒。赵深哪怕已来了这里甚久,仍无法习惯像这样的雪天。

    孙芙蕖哪里会看不出,赵深有点恼她。

    见赵深闷闷地不肯搭话,她主动献上殷勤,将暖手的袖筒塞入他的怀中。

    怀内乍暖,和着女儿家温软馨香,赵深一个激灵,正想说“于礼不合”。

    可他朝孙芙蕖转过目光,本打算横眉冷对,却见她迎着艳阳皓雪,朝他粲然而笑。

    这场冬雪,好巧不巧,竟恰是在此时止了。

    天地间白得耀目,却纵如何,亦比不及笑容明媚的佳人。

    更何况,她又还对他启口,温柔小意,赔着不是。

    “我又不知,和陆柔良约好的这个日子,竟恰巧会下雪。劳烦你冒着风雪同来,真是对不住了。”

    赵深的半腹冷风,满腔怨气,一时间顿消无踪,只剩下对孙芙蕖,也对他自己的无奈叹息。

    他见她如此情状,又哪里狠得下心责骂?

    自怀里面取出袖筒,他牵过她的袖角,将那双柔荑玉手,轻缓细致地重新包裹进去。

    山巅上响起悠远钟声,衬得此境愈静。

    陆柔良随后而至,恰见到璧人相执手,遂开了腔。

    “我本以为须守时,才是礼数周到,怎知我虽没迟到,却做了电灯胆,打搅你们温存。”

    她显然是对孙芙蕖与赵深的互动,有些误会。

    不过孙芙蕖乐得她这样误会,并不会对此澄清分毫。

    三人入得室内,抖落身上残雪,惠通适时将热茶端上待客。

    翠色瓷杯,茶汤赤艳澄澈,二者相得益彰,实在赏心悦目。

    桌旁三位香客,倒是却只有两盏红茶。

    赵深眼见着孙芙蕖与陆柔良,皆捧住了茶杯,暖过素手,又凑至红唇畔,惬意啜饮。

    “惠通大师,这茶……”

    他指住那散溢香气的诱人茶汤,欲劳请惠通亦替他斟上一盏。

    “此物乃越国秀山的桐木血,珍稀红茶,老衲心尖上的至宝。”

    秀山在南方越国,并非大宋境内。那里距宋京洛川甚远,不过惠通毕竟是游方僧侣,会爱此茶亦不为奇。

    但赵深本不是问他此茶何物。

    见惠通答非所问,极有装聋作哑之嫌疑,孙芙蕖连忙放下茶盏,替赵深开口点他。

    “这位赵公子亦走了好远的路,才来到师父您这禅堂。您何不如将那桐木血,好心分一盏与他品尝?”

    “二位女施主有佛缘,老衲情愿以所爱之物款待。可是,这位赵公子……”

    老和尚笑眯眯望住赵深,所说的话,却明显毫不客气。

    “赵公子不信佛陀。”

    孙芙蕖刚暖和些的身子,于刹那间生寒。

    ‘可是,学生不信佛陀。’

    这话,是赵深在月茗居里,亲口对孙芙蕖讲的。

    惠通彼时并不在场,却为何转述赵深所言,做得到一字不落?

    孙芙蕖正有心朝他探问,他却继续同赵深言道:“佛只度有缘人。公子您这一世所得庇佑,在于别处,故而轮不到老衲插手。”

    他说得玄之又玄,就如同上一次,他对孙芙蕖说他是得道的比丘僧。

    孙芙蕖熟悉这老和尚画虎兰的癖性,故将适才的那点儿疑惑,皆归结为是他歪打正着。

    依她看来,惠通他不仅贪财,又很吝啬。桐木血是他的心头肉,他舍不得割爱给赵深罢了。

    见孙芙蕖未能劝动惠通,陆柔良开口替三人打圆场。

    “有道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赵深他一介读书人,不信神佛,大师您别计较。”

    陆柔良扪心自问,她同理化实验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科学、神学,二者她更信哪个,绝非如惠通所言。

    惠通既然都不介意她不信宗教,还赞她有佛缘,那么像这样为难赵深,他又是在图什么?

    与孙芙蕖想法相仿,陆柔良掏了颗金瓜子,塞在惠通手上。

    他将此物收下,却仍不肯通融,仅替两位姑娘将茶再次斟满。

    所幸赵深有好修养,并未同他发作,只是闷声不语,委屈地瞧孙芙蕖。

    惠通老神在在,并不理睬众人。孙芙蕖将心一横,干脆把她的茶盏朝赵深推了过去。

    被桐木血润色过的,不止杯沿,还有她一双春樱般的唇瓣。

    赵深垂眼,望茶盏中那抹殷红,不由得喉咙发紧,耳根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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