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芙蕖并不算良心丧尽的忘恩负义之徒。

    既得赵深三番两次相助,她本就亏欠着人家。如今她总不能一再地得寸进尺,给人家再添麻烦。

    赵深又不是真的对她有情,却是对森严礼教一片赤诚。

    她住去他的近旁,除了帮那个酸腐的书生添堵,又还能带去任何的好处不成?

    孙芙蕖并不想彻底惹赵深生厌。

    借口要就近与陆柔良相照应,孙芙蕖死乞白赖,抱着陆柔良不肯放手,得以仍旧住在了她原本的客房之中。

    她这处白露小院,与陆柔良的霜降院近,而与韩愫的立夏院落甚远。

    相府院落皆以节气为名,她虽熟悉,陆柔良却是第一次真正地留意到。

    “那你倒是说说,你在京兆府的院子,名叫什么?”

    陆柔良这会儿,恰同她谈论起这些院落的名字。

    因为书中对孙芙蕖言之甚少,故而陆柔良甚是好奇。

    闻得孙芙蕖闺阁所在,为“珊瑚院”,陆柔良轻呼一声,不无惊讶地掩唇笑起。

    “可真是巧!穿来之前,我叫丛珊。”

    因为她的名字,是书中女主所住院落,陆柔良更是觉得,她与韩愫简直有前世注定的姻缘。

    孙芙蕖听她此番说法,不由得想起惠通那老和尚。

    惠通说陆柔良命不该绝,最终陆柔良的确未死。

    可他也说孙芙蕖有命定的姻缘。

    无论是与赵深,或与韩愫,这事情听起来都极似无稽之谈,孙芙蕖从未想过要相信惠通。

    至于他给她的那本经书,更是对事态发展,毫无助力。

    陆柔良来了相府不假,可她却也将日日在此,不得返家。

    她明明对着陆柔良诵过几声经文,却遭受韩愫威胁,如累世般住进相府。

    以她重生前那些经历判断,只恐未来这几个月,她皆是要寝食难安,不得好活。

    孙芙蕖看不透惠通和尚,更觉得前路难见光明。

    她思绪乱糟糟缠作一团,哪里还有闲心,再陪陆柔良多说些话?

    “菱角这丫头没规没矩,你来这儿好一会儿了,都不见她进来替你添茶。”

    孙芙蕖站起身来,不再听陆柔良追忆书外往事,四下去寻找菱角的身影。

    “不在自己府上,她便越发散漫,也不知是跑到哪里去了。”

    “小丫头嘛,贪玩儿不也正常?你再这么拘着她,只怕适得其反,逼得她跟着焚风跑掉。”

    焚风庙会之上,帮忙打发了孙芳芝,孙芙蕖为报答他,便特意带了菱角住来相府。

    藕荷比菱角年长稳重,独自留在孙家,也好替孙芙蕖暗中盯住各房的动向。

    至于菱角,每每易得人缘,孙芙蕖带她前来,能省去不少在相府里上下打点的工夫。

    这丫头不仅得焚风的喜欢,甚至是陆柔良都开尊口,替她朝孙芙蕖说情。

    连陆柔良都瞧得出,近来焚风与菱角日渐情深,孙芙蕖哪里会瞧不出呢?

    她嘴上说着不知菱角在哪儿,实则大抵有数,今日菱角只怕是又去寻了焚风。

    二人这会儿多半在北面的花园子里,正躲于僻静之处你侬我侬。

    想当初菱角洗好那条青绸,孙芙蕖要她在其中一角,随手绣个花样。

    那妮子本是不解,可等到孙芙蕖住进相府,遣她拿上绸带,亲手归还给焚风时,她怎可能仍旧不明白呢?

    小丫头回来对孙芙蕖道,焚风那厮就只顾着傻笑,活脱脱的呆头鹅一只。

    瞧着她绯红面色久久未褪,孙芙蕖并不戳破,心中却暗笑菱角亦好不到哪去。

    这会儿孙芙蕖倒是笑不出了。

    因她默许纵容,菱角终日与焚风厮混一处,连自己的本分都丢尽了。

    若是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不插手二人的事,不要撮合起他们俩呢。

    陆柔良仍在替菱角好生讲情。

    孙芙蕖却眼里不揉沙子,只言今日陆柔良遭了怠慢,她必要现在就去揪回菱角,让那没规矩的婢子给主子们赔罪。

    见孙芙蕖当下便朝着花园里走,陆柔良阻拦不得,赶忙起身与她同去。

    可怜了菱角心性天然,却遇上这么个规矩大的主子。

    那小丫头娇嫩可爱,陆柔良怎会忍心,让她被孙芙蕖恶言相向呢?

    相府的后花园本就不小,又因为夏时林木枝繁叶茂,明暗掩映,倒教孙芙蕖一番好找。

    她与陆柔良遍寻菱角不获,倒是转过了一条小径,恰撞上假山后探身而出之人。

    那人几乎是凭空现身,同孙芙蕖撞了个满怀,又连带着将陆柔良吓得惊叫。

    “你怎么不长眼的?鬼鬼祟祟,行踪可疑,光天化日里做贼不成?”

    陆柔良匆忙扶稳了孙芙蕖,朝着那冲撞到她们的人,随口数落。

    因那人穿着相府门生的素白袍衫,陆柔良心道此人没规没矩,竟是误闯进相府的内宅中来。

    孙芙蕖倒是扯了扯她的衣袖,催促她赶快住口。

    眼下这时节里,此人会出现在相府,便显然意味着御史丞,已被韩愫暗中关押于密室之中。

    御史丞失踪的消息,尚需一些时日,才会在洛川传开。可他实则早已经被韩愫,与这作门生打扮之人,轮番拷打审问了许久。

    “若真是门生的话,他哪里有胆子来这内府北堂?”

    孙芙蕖同陆柔良轻声耳语,陆柔良旋即闭嘴,复又略带惊讶地微微张开。

    “你是说……?”

    陆柔良不敢确信,小说里又一号有头脸的人物,正站在她的面前。

    她转头看向那白衣书生,见他背靠着假山冷蔑望来,虽不言语,却教她心头紧了几分。

    有此等威压之人,还真就不可能,仅是相府里未出仕的门生。

    “凤知白……”

    陆柔良讷讷轻念出他的名字,才彻底地回了神,赶忙一福身子,朝他拜问。

    “还恕柔良冒昧,不知您可是九卿之一,执掌刑狱的廷尉凤大人么?”

    她既熟读原文,哪会不知,要说这凤知白,可算是韩愫极为得力的心腹手下。

    此人乃韩愫旧日门生,因为深受韩愫器重,一路平步青云,早早位列公卿。

    陆柔良回想书中所言,凤知白断案无数,明察秋毫,秉公执法,不畏权势,乃朝中官员的榜样楷模,百姓眼里的绝世好官。

    而他每每来相府走动,因不忘韩愫知遇之恩,为表恭敬,必当除去官服,换成从前的那般门生打扮。

    “到底是在下来日里的师母,陆小姐如此客气,倒折煞了本官。”

    凤知白嘴上客气,却生生受下了陆柔良这躬身一礼。

    他这般不冷不热,陆柔良倒是并不介怀。

    她难得竟能与凤知白偶遇,正暗自激动不已,忙着好生地将他打量一番。

    虽说有些对不起孙芙蕖,但陆柔良仍忍不住默想,同样是韩愫门生,又同是一般年纪,赵深与凤知白,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赵深读书读坏了脑子,拘谨迂腐,碌碌无为。

    可人家凤知白却就不一样了。

    他位高权重,年轻有为,就连这一身书生白袍,都穿得比赵深洒脱风流。

    这会儿他复又斜倚上背后假山,抄手不语,端严官威中又隐隐透露着一丝邪气,实在是一派浊世佳公子的隽逸风华,全然胜过那不起眼的赵深。

    孙芙蕖并非第一次见凤知白。

    她知道此人俊朗,却也更知道他奸邪狠辣的手段。

    陆柔良盯着他看得愈久,孙芙蕖便就愈发紧张。

    毕竟这一会儿,陆柔良暂且未瞧出什么端倪。可孙芙蕖的心思,并不在凤知白的脸上。故而她早早瞧见了他袖口与袍角处,那些不算起眼的点滴血迹。

    凤知白不同陆柔良回礼,甚至是态度轻慢地抱臂而立,背倚山石,都只是为了遮掩他身上沾染的零星血污。

    这里与相府密道的一处入口极近。

    凤知白显然是刚从刑堂出来,更早时,则是审问过了御史丞的。

    他白衣上那些血,无非是对御史丞用刑之时,不凑巧迸溅到的。

    若依时间推算,想他近来必已出入了相府数次,但韩愫显然未朝陆柔良引见过他。

    陆柔良是故不识得凤知白这一张脸,更不知晓这虚有其表的人,皮囊下是何等的兽性模样。

    孙芙蕖略一思索,便也不觉得哪里奇怪。

    毕竟累世之中,韩愫会让孙芙蕖与此人在府内相识,只是为了方便她进入隐秘处的刑堂,见识他们逼供所用的那些残忍手段。

    至于陆柔良么?

    韩愫既然无心在陆柔良面前作恶,拿孙芙蕖曾目睹的种种,去惊吓她以取乐……

    那么陆柔良又岂会同凤知白相见过呢?

    她更是不会晓得,相府里秘密存在着弥漫血腥的恐怖刑房。

    但若是陆柔良再这样目不转睛,朝近在咫尺的凤知白上下打量……

    孙芙蕖并不确定,有关相府里存在刑房之事,陆柔良还能被蒙在鼓里多久。

    侧身上前,她挡在了凤知白与陆柔良的中间。

    “芙蕖已倾慕大人甚久,若能将身上臂纱相赠,便是遄死亦觉值得。”

    臂纱虽不是贴身衣物,却到底为女儿家的东西。

    孙芙蕖不由分说,便将这曳地的臂纱脱下相赠,惹得其余二人皆诧异难言。

    陆柔良倒是还好,毕竟她并不苟同那些旧时的礼法教条。

    又加上她自己也盯着凤知白看了许久,故而多少能体谅孙芙蕖这一番过激举动。

    虽然此举稍欠妥当,但转瞬惊愕过后,她便也平静下来。

    凤知白倒是不然。

    他久久无法开口,不知究竟该以何种言辞,来骂醒这不知羞的荡|妇。

    耳闻相爷对此女的描述,他早已经听出,这是个朝秦暮楚,水性杨花的淫|贱妖女。

    她如今将臂上所挽轻纱,殷勤赠予,若不是对他有投怀送抱之意,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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