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刚刚究竟是做了什么,孙芙蕖直到危机散去,独自于事后回想,才恍然清醒过来。

    因为心中隐藏着事关韩愫的秘密,她在玄渡无法为他遮掩之时,下意识地主动替了上去。

    可她在引走巡犬的举动当中,又有着怎样的立场呢?

    她不似玄渡一样,是相府的总管,韩愫的家仆。

    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必要,为韩愫做到这种地步才对。

    累世里她与陆柔良并不在花园之中,那么干扰了御史台搜查的人,必是玄渡。

    他为自家主子掩盖罪行,天经地义,她同样那么做了,却实在下贱无比。

    那一刻间不容发,她来不及细想这些,只是下意识做了玄渡他本该做的事情。

    可她像这样为韩愫藏起过错,山寺里早已经有过一回。

    那时她情急之下,尚未思考,就拦住了惠通和尚,维护起饮酒的韩愫。

    如今甚至是韩愫不在当场,她都为他犯险,将那间密室对兰台丞隐藏。

    她实在是被韩愫强迫得久了,以至于会如同本能一般,屡次这样犯贱,不懂得挺身反抗。

    分明适才若她并未插手,韩愫私设刑堂之罪,便极有可能自此坐实。

    虽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韩愫也许仍有法子逃脱法网,但万一他这一回气数已尽,因为此事被御史台彻底扳倒……

    孙芙蕖颓然地坐在草地上,于事后好生回想,权衡利弊,实在是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太不应该。

    韩愫若是倒了,也许孙坚会因为与其派系相同,而被弹劾牵连。

    但就算日后孙家破败,甚至是被韩愫的政敌们赶尽杀绝,这难道不也好过她来日里嫁给韩愫?

    与其牺牲自己,孙芙蕖更愿意牺牲她那些所谓的家人。

    孙府上下皆对她虚情假意,折辱利用,她缘何还要寸草春晖那般,对他们感恩戴德?

    那么适才巡犬靠近假山,她就不应该抽出帕子,暗中将那条狗驱走。

    诚然,如果密室未被发现,韩愫得以平安归府,那么她确有机会金蝉脱壳,将自己的命运丢给陆柔良去承受。

    这样一来,她适才所作所为,看似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可逆天改命何其艰难,来日之事谁能说得准呢?

    既然前路不算明朗,她方才倒不如任由着那些巡犬,将刑堂密室的入口找到。

    就算是孙家被韩愫拖累遭殃,甚至是她与他们皆一并死去,却也总好过了来日她嫁给韩愫,遭受那些生不如死的惨痛折磨。

    自行改命的宝贵机会,刚刚恰握在她的手中。

    可她又做了什么?

    孙芙蕖无声自问,自厌自责,将自己狠狠唾弃一番。

    人若自甘下贱,又还有哪个旁人,能够救得了呢?

    她刚刚怎就那样地不争气,偏偏再一次不假思索,下意识去回护韩愫了呢?

    包庇那大奸大恶之徒,明明并非是她的本意。

    她只是累世以来,被他推出去挡灾的次数太多,故而适才慌神之际,才未能冷静思考,就已然本能地做出反应。

    如今再说什么,都是为时已晚。

    兰台丞等人早已离去,玄渡又不会时刻皆有破绽。她哪怕有心揭发韩愫,也失去了最适宜的时机。

    孙芙蕖深深意识到自己行差踏错,以至于痛失良机,实在是后悔不已。

    像这样自行犯贱的错误行径,她在济慈寺与韩愫初见之时,明明有过一次,却竟不知悔改。

    可因她彼时未曾反省,故而才有了今日里,这后果更为严重的包庇之举。

    被惠通抓到在寺庙里饮酒,对于韩愫而言,倒算不得什么。

    但这一次,他的罪行若被揭露,孙芙蕖甚至都可以不再提心吊胆,趁早结束与陆柔良的隐密盟约。

    孙芙蕖悔恨自责,暗暗唾骂自己,既觉怨恨,又觉悲凉。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她已经做错了一次又一次,若还执迷不悟,恐早晚自掘坟墓。

    来日里,她定不要再如此自甘下贱,为韩愫遮掩他那些恶行!

    *

    陆柔良在韩愫的府上养伤,日子过得平顺惬意,俨然有当家主母般的姿仪。

    韩愫冤情昭雪,得以出狱归家,她亲自忙里忙外,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家宴,替韩愫洗去晦气。

    “那些人简直是不知死活,泼谁脏水不好,偏要泼来我们堂堂相爷的身上。”

    陆柔良坐在离韩愫最近的位子上,贴心替他布菜,为他说了许多的公道话。

    “结果怎么样呢,兰台丞和他那些手下,还不是都被我家相爷,收拾得服服帖帖?”

    她笑眯眯放下筷子,又帮着韩愫斟满酒觞。

    “所以说,邪不压正。相爷清者自清,岂会被他们轻易诬蔑了去?”

    韩愫坦坦荡荡受下陆柔良的恭维,孙芙蕖却在一旁,听得实在尴尬。

    那案子打从开始,就是御史台、廷尉与尚书台协同查办。

    三方当中,两伙皆是韩愫的人,陆遗山有心与凤知白、金议较量,却如何能以寡敌众呢?

    更何况,金议若是诡计多端的狐狸,凤知白便是狠戾阴毒的豺狼。

    比起金议,凤知白虽然不够奸猾,却远远更为嗜杀。他若出手,便是一击制敌,令对方绝无反击之力的封喉招数。

    水塘边抛尸的那一夜,孙芙蕖亲眼见到,是凤知白取走了御史丞身上的那件官袍。

    可他去搜查兰台丞家中之时,却又搜出了那件布满血污的袍子。

    此案最终定论,是兰台丞杀害同僚,毁尸灭迹,反而贼喊捉贼,将矛头胡乱地指向韩愫。

    但事实上,根本就是凤知白利用御史丞的官袍,对兰台丞构陷罢了。

    他与韩愫在抛尸那夜,早已有所打算,欲要祸水东引,使兰台丞做他们的替死鬼。

    假借搜府之名,行栽赃陷害之事,凤知白不愧是韩愫的得意门生,将那些党同伐异的无耻手段,学了个惟妙惟肖。

    陆柔良到了这会儿,却仍被他们蒙在鼓里。

    她以为兰台丞被宋皇罢官斩首,尚书令金议代领其职,是天理昭昭,善恶有报,各人皆得到了应有的结局。

    可韩愫他这样借着尚书台的存在,去拆解陆遗山的势力,陆柔良却丝毫未能觉察出来。

    毕竟她的心思,都放在了刚刚脱罪的韩愫身上。她设宴为他接风,忙于这场喜事,又哪会留意到焚风最近时常不在府上?

    金议暂领了兰台丞的职权,可实际运作之时,却将有些事务暗中交给了焚风。

    兰台丞手下除了地方刺史,又有京中的侍御史,分别督察百余郡县及洛川城的官员。

    及至后来陆家灭门,韩愫将一整个御史台并入廷尉府中。

    他重设都察院,掌刑狱及监察诸事,侍御史改称为监察史,却早已经名存实亡。

    京中百官所忌惮的,不再是这些昔日里风闻奏事的御史,而是焚风所统领的绣衣使者。

    绣衣使者暗中行事,踪迹隐秘,是韩愫真正的耳目,有着远胜于监察史的实权。

    他们渗透京中,无孔不入,查探秘闻搜集罪状,令京官闻风丧胆,人人自危。

    倒是雪地里的打火机,只在书中提到了监察史,而对蛰伏于其后的绣衣使者,闭口不谈。

    陆柔良并不知道绣衣使者的存在,故也对近日里焚风的神出鬼没,并没有放在心上。

    孙芙蕖倒是心如明镜,韩愫自从除掉了兰台丞,便开始大肆扶植鹰犬。

    焚风的绣衣使者,将那些威慑京中官吏的监察史尽数架空,令各方皆向韩愫俯首称臣不说,又还对王公贵族暗行监视之事,甚至是插手干涉宋国的皇家内务。

    天潢贵胄犯法,自有宗正审判。故而绣衣使者此举,实在是越俎代庖的行径。

    陆遗山手下三卿,除了大司农和少府,剩下的便是宗正这一卿官。

    陆家失势,宗正与另外二卿,一同归入了韩愫手下,韩愫遂以焚风所统领的绣衣使者,去牵制对自己存有异心的宗正。

    宗正与韩愫相斗,自然是没有好下场的。

    孙芙蕖哪怕对朝政并不了如指掌,却也至少知道,此人最后被韩愫诛了十族。

    便是韩愫这样冷血严酷的奸佞宵小,陆柔良却还对他迷恋仰慕。

    孙芙蕖看在眼里,只得扭过头去夹菜,以掩饰她这些暗自腹诽。

    因她转身侧首,执箸的那只手,遂不慎碰触到赵深的胳膊。

    尽管这举动极轻,赵深与她却皆是一怔。

    赵深垂头,望住她握着筷子的手。

    从前她对他说过,相爷“喜穿锦绣坊的青绸,爱吃飘香轩的米糕”。

    此外,在她所言那些韩愫的习惯当中,又还有一句不起眼的,“打人先打在右脸上”。

    孙芙蕖信誓旦旦,说她对赵深所言,皆只是她自己的好恶罢了。

    彼时赵深难以尽信,可眼下,孙芙蕖明明恰正以左手执箸。

    因她与韩愫皆是左利之人,才会在打人时,先打在右脸上面。

    他回想到藕荷错传了消息那次,孙芙蕖扇她巴掌,也确实是伤了她的右脸。

    那么后来,孙芙蕖在济慈寺里,对他所言的那番解释,赵深而今想来,才懂得皆为实情。

    孙芙蕖与韩愫,还真是有许多共同之处的。

    赵深望着孙芙蕖执箸的手,一副恍然模样。

    孙芙蕖亦因为左手不慎与赵深相碰,稍有失神。但她却是对另一件事,忽有所悟。

    陆柔良在替韩愫挡下刺客之时,究竟为何会受那么重的剑伤……

    实则答案早已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只是灯下黑,直到现在才醒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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