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她可有可无,单薄扁平,就连她和韩愫之间的感情发展,都简单又潦草,实在是索然无味。”

    陆柔良将盛放芥末的瓶罐推去一旁,颓然伏在桌上,朝孙芙蕖抱怨。

    “她和韩愫定情,书中交代了是在秋狝之时。可是那场围猎,雪地里的打火机总共才着墨多少?”

    深深叹息过后,陆柔良再一次无奈摇头。

    “你倒是也说说,除了你穿成的这位正主,是个温良恭俭的典型仕女之外,咱们作为读者,对她又还能知道些什么呢?”

    孙芙蕖明知雪地里的打火机所言非实,对她、对韩愫,他皆没有原样写入书中。

    但心中清楚是一回事,被陆柔良当着面,说她是温良恭俭之人,却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她有自知之明,被人家误以为贤良淑德,自然既尴尬又觉得羞愧难当。

    更何况,她与韩愫本也不是什么恩爱逾恒的眷侣。

    韩愫被捕时她为他哭,并非是情真意切。下水去为宋皇拾那香囊,她更非自愿为之。

    她和韩愫不过如某一位陆柔良所说那样,是实打实的一对假面夫妇。

    人前,他们扮演着神仙眷侣,人后,却根本并不爱着对方。

    孙芙蕖难以开口,对陆柔良解释什么。

    她只好拿起陆柔良配制的芥末精油,改为虚心讨教这东西的用法,以此来转开话题。

    而今韩愫在天刚亮时,便被入府的官差带走,她与陆柔良急急赶来作别,各自抽出帕子,与目送韩愫的玄渡哭作一团。

    那芥末油,乃陆柔良精心改良,辅以气味浅淡却足够辛辣的各类草药,调配精炼而成。

    帕子方沾了陆柔良的眼,她便止不住泪如雨下。配上对韩愫的哀切呼唤,这一番悲恸之状,着实是逼真至极。

    余光里,她偷瞧身侧的孙芙蕖。

    这妮子哭得,倒是也足够以假乱真。

    陆柔良观孙芙蕖这说哭就哭的怆然模样,心内啧啧称奇。

    她特意叮嘱过她,芥末油因为是她秘制,极其强效,让她千万适量取用,莫要贪多,当心伤了眼睛。

    不过如今看来,孙芙蕖对她自己,倒也真能下得了狠手。她这么个哭法,想必帕子是没少蘸芥末油的。

    担心被孙芙蕖的帕子误伤,陆柔良特意不着痕迹,朝玄渡那一边稍挪了挪。

    其实,孙芙蕖真的拿陆柔良所炼精油,滴在过手帕之上。但此刻那条帕子,却尚被她藏在袖中,并没有取出来用。

    毕竟她事先已然试过,却实在受不住这芥末的效力。

    也不知陆柔良到底用了个什么配方,以至于此物近乎无色无香,但却足可以催人泪下,痛得孙芙蕖眼睛红了整整一个晚上。

    她权衡过利弊,遂决定另取一条干净手帕,在韩愫被押走时,拿来拭泪。

    至于这抹过芥末的帕子,仅被她妥善收起,在衣袖中藏好,留作备用之物。

    陆柔良见她哭得伤心,故以为她涂了太多芥末。

    可其实,她真有心大哭一场的话,哪需要借助于那芥末油呢?

    是韩愫伤她尚不够多,还是她往世中活得还不够苦?

    前尘种种恩怨,她皆历历在目,身心之上随便哪一处伤,都足够她放声痛哭一次。

    望着韩愫远去的背影,孙芙蕖的泪,逐渐止住。

    陆柔良双目泛红,尚仍挂着泪珠,显然是拜帕子上的芥末所赐。

    三人中,唯一真心哭泣的玄渡,于最后擦干泪水,对两位女客拱手,欲先将她们送返至各自院落。

    带领官差入府的兰台丞,却在此刻出手,将他们拦了下来。

    “相府里每个角落,我等都要搜遍。尤其是内墙中北堂诸院,说不定哪一处,就是密藏着御史丞的地方。”

    “你胡说!相爷他根本就没有囚困你们口中的那个人。”

    兰台丞不仅押走韩愫,还不准她们回去各自的住所,陆柔良自然愈发地对他恼火起来。

    “陆小姐莫要自作聪明。若是妨碍了本官查案,就算你是陆御史的千金,本官亦不会留给你分毫的情面。”

    “那你干脆将我也一并抓去好了!不就是关进牢房里么?等到了那儿,我便算彻底地对你妨碍不得!”

    眼见着兰台丞面色阴沉下去,孙芙蕖赶快从旁相劝。

    “大人莫要与我们这些小女子一般见识。陆小姐所言不过是一时气话。我们所作所为皆端正光明,对丞相没有半点的包庇之心。”

    “若是欲证清白,那便请两位小姐先去后花园暂避等候。待这北堂的院落皆搜过了,我等自会亦前往花园之中。”

    后花园亭台居多,少有房舍,不易藏人,故而官差最后才进入那里搜查。

    孙芙蕖与陆柔良等了许久,方又见到了兰台丞与他的那些手下。

    陆柔良觑着官差们手里面牵的巡犬,冷笑一声,对兰台丞出言讥讽。

    “大人在别处既无所获,又能在花园中找到谁呢?莫不是这些走狗闲来无事,故而到园子里散心来了?”

    玄渡见她对兰台丞一再挑衅,甚至将官差们骂作“走狗”,连忙上前插话,说要送她回霜降院休息。

    “既是我那院落未藏一人,干净得很,我可要尽快回去,免得耽误了享用早膳。大人且继续陪着这些不中用的畜牲,我与孙小姐就不多打扰了。”

    孙芙蕖正在走神。

    陆柔良拉了拉她的袖子,催促她一起离开。

    玄渡已经先行为二人引路。

    他只怕再多耽搁一会儿,陆柔良便真的要惹恼这些官爷,以至于讨得嘴上的便宜,却落得吃不了兜着走的下场。

    此刻,他未顾到身后是何情境。孙芙蕖却一瞬不瞬地瞧着,将当下的状况尽收眼底。

    有一只巡犬摇着尾巴,引着牵它的那名官差,走向曲径旁的山石。

    陆柔良顺着孙芙蕖的目光望去。

    那里恰是孙芙蕖曾经撞上了凤知白的地方。

    “怎么不走?”

    陆柔良一刻也不想再看到这恼人的兰台丞了。但孙芙蕖望着假山出神,似乎并不欲随她尽快离开。

    “没什么,只是瞧那条巡犬可爱。”

    “再可爱,也没有我家的狼牙月长得好看。”

    陆家的狼牙月,是一只接近半人高的獒犬,威风凛凛不说,又还极通人性。

    比起那假山下的杂毛小狗,狼牙月分明就惹人喜爱得多。

    陆柔良轻嗤一声,先行跟上了前面的玄渡,随口对孙芙蕖说着,等下次她去陆家,自己便把狼牙月借给她玩,让她好生地瞧个够。

    孙芙蕖亦随口答应下来,脚下却是朝着那只巡犬迈去。

    官差们这次带来的巡犬,皆已先熟悉过御史丞的气息。那条狗必定在假山下嗅出了蛛丝马迹,故才迟迟不肯离开。

    假山后面,毕竟是密道的入口。而御史丞,曾经被困于这条密道的尽头。

    官差若真的细查此地,虽不会发现御史丞的尸体,却极有可能发现韩愫那间刑堂。

    眼见着巡犬嗅探已毕,将头稍抬,孙芙蕖心内暗道不好。

    它若是出声吠叫,官差们必定皆围过来,在这假山的附近着重搜寻。

    韩愫的刑堂密室,只怕要暴露在此间。

    玄渡回头,欲朝并未跟来的孙芙蕖相唤。

    他恰望见了远处假山下的巡犬,脚步稍滞,却奈何已然无计可施。

    因为急着带陆柔良离去,他这会儿先行走开,故而鞭长莫及,顾不到将这条狗拦下。

    千钧一发之际,孙芙蕖抽出了袖子里的手帕。

    她已然离假山极近,此刻看似不慎地一个趔趄,帕子遂脱了手。

    陆柔良在人群外,并瞧不到这一刻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唯有孙芙蕖清楚见得,这条手帕飘荡着朝下落去,兜头罩住了她脚边的杂毛巡犬。

    这帕子可是浸过陆柔良秘制的芥末精油。

    那只巡犬顿时呜咽一声,从官差的手里挣脱,带着它颈上的链条,箭一般窜了出去。

    “真是可惜,这狗我瞧着好生喜爱,却原来竟这么不亲人的么?”

    孙芙蕖语气极是遗憾,对那条狗突然逃开,仿佛大惑不解。

    “若是这样,那我便不与它玩耍好了。”

    她闲闲地坐上一旁山石。

    帕子仍在她脚边草地之上,她却未垂手去捡,而仅是理了理散开的裙摆,将帕子完整地藏于裙下。

    在场除了孙芙蕖与陆柔良,并无人知晓这帕子上的玄机。这会儿孙芙蕖又早已将帕子藏起,于是那条狗适才突然逃窜,也就成了另有原因的事情。

    “巡犬毕竟没做过主子们的玩伴,会怕孙小姐您,也是正常。”

    玄渡这会儿已回到假山旁边,朝孙芙蕖拱了拱手,与她唱和。

    “那东西好险没有冲撞到我,却也吓我一跳。总管您只带陆姐姐回去好了,我得先稍坐于此,暂且压一压惊。”

    她随手点了点远处的另外几条巡犬。

    “顺便我也看看,旁的巡犬里面,有哪个比它更招人疼爱。”

    “它们只怕生性皆极凶恶,孙小姐在一旁瞧瞧便好,莫要再生那贪玩的心思,胡乱去与其亲近。”

    “总管放心好了,我定不教它们近身。”

    孙芙蕖乖巧地同着玄渡点头。

    言外之意,她与他心照不宣。

    有她守在这假山旁,盯着这些巡犬,不准它们凑近,那么韩愫的刑堂密室,也就得以不被兰台丞等人找到。

    她裙底藏着那条蘸过芥末油的帕子,又还有哪条巡犬,会有胆子再来这假山脚下?

    直到兰台丞带着这些官差、巡犬,最终空手离开,孙芙蕖才彻底地松了口气,不再一动不动地紧靠身后假山。

    她稍挪了挪身子,将脚边的手帕拾起,叠好塞回到袖笼中去,可动作却蓦地一僵,跌坐于石前的草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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