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水斋空无一人。

    韩愫的书房中,倒是热闹。

    毕竟是七月初七,龙王晒鳞之日。今日晴光正盛,历来上至皇宫官府,下至各户百姓,皆是要曝书晒衣,以去霉气蛀蠹的。

    越宋分列南北,这洗晒的日子,遂也并不相同。

    宋境于七夕之日,晾晒家中冠带衣履,字画钱粮,而越国则是在六月初六,洗衣晒物。

    平常沁水斋里的那些门生,今日皆在各自家中,忙着将他们的那些宝贝藏书,搬去太阳底下曝晒。

    像赵深这种寄居在丞相府的门生,便一众皆来了韩愫书房,帮着韩愫整理架上书卷,分门别类,拿到庭中去摊展摆放。

    他们好一通忙活下来,总算将书房搬空,屋子的前前后后,皆晒满了珍稀孤本、墨宝簿册。

    这样曝晒书卷的日子里,韩相爷倒也总算是放下了纸笔墨砚,不再于书房中独自伏案。

    孙芙蕖便是算准了恰在今日,他没法子去忙朝堂里那些事情,故而好生地做下准备,要借机让陆柔良与他多多相处。

    毕竟卷轴上先前的那些行动,皆没有什么成效,她只得暗中加紧谋划,去为陆柔良制造同韩愫亲近的契机。

    时逢七夕,白日里男子曝晒书典,女子则于水边浣衣晾晒。

    孙芙蕖特意对赵深再三叮嘱,等他们忙完了书房的事,要他务必带着相爷,到花园横塘去帮她们晒衣。

    那片水域说是池塘,却实则要更辽阔得多。水边廊榭,水上曲桥,连着四周垂柳,俨然是一处极大的湖泊。

    韩愫累世里因为此日无事,皆会到横塘边来,帮孙芙蕖将菱角洗好的裙裳拧干,展开摊挂于水榭之内。

    趁着菱角不注意时,他还会指一指横塘的水深处,对孙芙蕖颇有深意地安静笑起。

    那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他夜里曾经带孙芙蕖“观赏”水底尸山,孙芙蕖哪里能够忘记?

    这一回七夕洗晒,倒不同了。

    赵深将他引来,而孙芙蕖则有意先行离去,欲把这横塘水畔让出,留给陆柔良与他单独相处。

    “你家赵深与我家相爷,怎么还不来呀?”

    紫鹊菱角皆于塘前埋首濯衣,陆柔良每每接过她们洗好的东西,转递给孙芙蕖时,都总是要回望来路之上,去找寻韩愫的影踪。

    孙芙蕖瞧着她走在水畔,漫不经心的模样,实在是担心她假若不慎,只怕要绊住腿脚,掉进水里去摔个好歹。

    “这可是在水边,你且专心着点,不要再频频地顾盼了。”

    陆柔良被孙芙蕖及时扶稳,堪堪止了趔趄,遂拍一拍沾染尘土的裙摆,俯身将其理好。

    “我的好妹妹啊,你哪里懂我的相思之苦?这一次你说准了相爷会来,我才顶着这样毒辣的日头,陪你来晒衣裳的。”

    她起身将孙芙蕖亲昵挽住,带着娇嗔之意笑起。

    “你真的对赵深嘱咐好了,让他趁早带相爷来这横塘?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陆柔良对于赵深的办事能力,从来存在着些许怀疑。

    但这一次,她没来得及表露出心底疑虑。

    毕竟越过孙芙蕖的肩膀,她瞧见了远处,中天骄阳之下,她心目中那位天之骄子。

    陆柔良问话的声音弱了下去。

    而后,她整副不食烟火的仙子皮囊,转瞬之间,便鲜活生动了起来。

    她抬高了调子,一把带笑的甜柔女嗓,冲着朝她走来的韩愫,朗声相唤。

    “相爷、相爷!柔良在这儿呢——!”

    孙芙蕖嫌她聒噪,为了保住自己的耳朵,遂稍稍挪开了几步。

    陆柔良则对韩愫频频挥手,殷切招呼他快些前来。

    “柔良可是等了相爷许久,才总算是——”

    她踮着脚,终是乐极生悲,正中了孙芙蕖先时的那份担忧。嘴里的话,她尚来不及说尽,身子便失了平衡。

    “啊——!”

    思君心切的千言万语,她通通未能道出,只剩下这一声突兀尖叫。

    但比起即将落入水中的她,孙芙蕖却更要惊慌焦急得多。

    那可是韩愫沉了无数白骨的横塘。

    陆柔良今朝若是掉了下去,顶着明艳日头,还不把水底堆叠的层层尸骸,皆瞧得明明白白了么?

    本来正朝旁边退避的孙芙蕖,改为垫步而上,冲过去将她推回到横塘水岸,自己却整个人栽了下去。

    紫鹊起身托抱住自家小姐,菱角则丢开正在做的活计,扑到塘边,伸手拉孙芙蕖。

    陆柔良这会儿惊魂未定,瞧见韩愫与赵深赶了过来,连忙拉住韩愫的袖子,瑟缩着偎进了他的怀中。

    菱角此刻已将孙芙蕖捞了上来。

    孙芙蕖摆着手,说岸边处塘水不深,她又没磕碰了哪儿,教众人不必担心。

    菱角递来布帕,她简单擦过头脸,遂指着仍在哆嗦的陆柔良,朝韩愫无奈轻笑。

    “我刚刚那样推她,倒害得她惊吓不浅,相爷您可得好生哄着。芙蕖这厢回去梳洗,就不在这儿再碍着您与陆姐姐了。”

    孙芙蕖抬步欲走,却被赵深拉住。

    “菱角还有衣裳待洗,可你怎好独自回去?且让我送你好了。”

    他话语里不无担心之意,孙芙蕖看看水边的紫鹊菱角,再看看陆柔良与韩愫,稍一思索,便也就答应下来。

    毕竟赵深留在这里,却不似菱角和紫鹊一般,尚有事情可做。与其妨碍了韩愫同陆柔良相处,他倒的确是借机离开更好。

    不论他是真的对她关心,还是假借着送她回去,来避开留在此地的尴尬,事情总归是对她有利无害的。

    二人走到白露院门口之时,孙芙蕖见四下已然无人,方才扑哧一笑,瞧向赵深。

    “你可真是仁至义尽,连做戏都做了全套,借着送我回来,帮我将横塘水榭留给陆姐姐与相爷。”

    她朝他福了福身,施礼称谢。

    “虽说你趁机金蝉脱壳,也是借此躲了个清闲,但我总归是该要感谢你的。”

    赵深将身避开,未受下她这一礼。

    他看向她仍滴着水的袖角,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浅淡。

    “我适才未曾假装,的确是担心你。”

    孙芙蕖蓦然一愣。

    赵深抬眼,眸色比方才话音更为深沉。

    “你为了帮陆柔良,便替她跳进水里。这虽然不算犯险,但是来日里呢?”

    孙芙蕖被从横塘捞起之后,谈及方才落水,态度简直是满不在乎。

    可赵深旁观者清,觉察到她救下陆柔良时,实可谓义无反顾。

    他见不得她那样莽勇之状,实在是对她担心极了。

    陆柔良绝非好相与的人物,她却已渐渐卸下防备,不再对其保持警惕。

    这样下去,她只怕要落得个尸骨无存的可怜下场。

    赵深不忍心她一错再错下去,故而出言,劝她警醒。

    “孙四,凡事当有底线,你究竟打算为陆柔良做到何种地步?”

    “你这样担心我,莫非是喜欢上我了么?”

    孙芙蕖并不回答赵深。

    她只是狡黠一笑,朝他反问。

    书生面皮太薄,被她这样调笑,没有了适才好容易酝酿出的气势,忿然抖手,怒其不争地将她指住。

    “学生敬慕小姐,却绝无孟浪逾矩的非分之想。”

    他红着脸辩驳,拱手告辞,急急逃开。

    孙芙蕖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笑声渐止,面色渐渐阴郁。

    赵深所言,并非全然不实。他不提醒,她还真就要对陆柔良尽数交心,这样子错下去了。

    可其实孙芙蕖尚算清醒,未在与陆柔良的“金兰情义”之中,陷得太深。

    而今借着赵深的这番提醒,她的确该好生考量一下,尽量在不伤己身的情况之中,去帮助陆柔良接近韩愫。

    无论如何,在她们的目的尚未达成之前,她总不该提早将自己赔进去的。

    可其实“眼见为实”的说法,并不总是千真万确。赵深刚刚看见她舍身救陆柔良,便以为她彻底将陆柔良视作姐妹。

    孙芙蕖活了那么多世,倒也不至于轻易地,就对某一位陆柔良交出真心。

    但她刚刚出手,将陆柔良救下的理由,孙芙蕖没办法同赵深开口道明。

    赵深对她一番好意,她却不能够投桃报李,与他坦诚相见。

    甚至孙芙蕖心中根本就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理由去那样做,去救下险些落入塘底的陆柔良。

    她颓然滑坐在白露院的门口,倚在背后的院门之上,仿佛重回了巡犬接近假山脚下的那一天。

    无论彼时她暗下了多坚定的决心,今朝却竟食言,又一次保住了韩愫的秘密。

    她累世里做他的挡箭牌、做诱饵、做帮凶都还不够,今生甚至无法自制地反复犯贱,不消他授意驱遣,便就主动去为他掩盖恶行。

    韩愫的利益,凭什么总是她首要去考虑的事情?

    孙芙蕖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也失望到了极点。

    在午阳照耀不到的阴影里,她抱膝埋首,坐在门槛边上,哭得缩作一团。

    她不停地回想适才横塘边那幕情景。

    在她不惜代陆柔良落入水中之时,她究竟闪过了何种念头?

    其实她想要告诉赵深的是,她并没有对陆柔良一再退让,不惜损害自己,去保住陆柔良的周全。

    如果可以,她想对赵深解释,适才她那样做,只因为塘底枯骨如山,她怕陆柔良一旦得见,就不再想要替她去嫁给韩愫。

    但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是她彼时所顾虑的。

章节目录

谢谢你抢走我相公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打字姬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打字姬并收藏谢谢你抢走我相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