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柔良自视并非欺软怕硬之辈,可如今对上苗施,她若强拉着孙芙蕖去硬碰硬,便无异于是拿鸡蛋去碰石头。

    以卵击石的赔本傻事,她不至于鲁莽为之。

    对于苗施,她仍打算去对付,只不过她将要迂回智取,而不再妄图正面抗衡。

    苗施在即将举行的宫宴之上,只要得闲,便会紧紧纠缠韩愫。所以陆柔良打算代她去与韩愫相处,另安排孙芙蕖从旁助力,替自己拖住苗施。

    二人匆匆将各自分工议罢,便趁早离开了飘香轩这是非之地。

    当夜里,孙芙蕖辗转反侧,因白日时那些登徒子的惨死,久久心惊难眠。

    她既是惊魂未定,好容易忘掉苗施与一众混混,囫囵睡去,却做了整夜纷杂诡异的恶梦。

    梦里,被混混们轻薄的分明是陆柔良,可孙芙蕖一如累世,被韩愫请至了立夏院中。

    大鸿胪站在回廊外空地上,指着那些泼皮,同韩愫恭声相禀,道他们有眼不识泰山。

    陆柔良朝她笑问,若将他们的招子剜下,不知她意下如何。

    苗施在一旁抢先答应,惹得为首的混混痛骂,叱责这蛇蝎美人心肠歹毒,竟妄想戳瞎他们的眼。

    但未待大鸿胪退让赔礼,纵容苗施将他们当场杖毙,焚风已先出手,剜下了那些人的眼睛。

    混混们痛到哭嚎惨叫,挣扎翻滚,空洞的眼眶当中,纷纷涌出血泪。

    可孙芙蕖耳中静极,竟全然听不到他们的哭叫声响。

    周围众人,无论大鸿胪、陆柔良、苗施还是焚风,亦皆沉默不再言语。

    景致变换,唯剩下韩愫与孙芙蕖,相对而立,站在飘香轩店门之外。

    分隔开二人的,是死于乱棒下,面目已极难辨的那些尸体,与残阳下,愈发森然恐怖的猩红血泊。

    韩愫隔着那滩赤色的血,温柔笑起,朝她伸出手来。

    周遭仍静得可怕,孙芙蕖疑是自己失聪,急于听闻哪怕任何的响动。

    就算是她自己的声音也好,她如是想,于是主动开口,尝试对韩愫出言。

    行动先于话语,身体先于觉知,孙芙蕖提裙向前迈去,踩过地上的残肢与鲜血,轻搭住韩愫伸来的手。

    耳中总算有了极微弱的声响,她听到自己对韩愫轻笑,竟同他道出一句她再熟悉不过的话来。

    “那些人的招子,留着也是祸患。”

    孙芙蕖悚然惊醒。

    白日时,因为陆柔良在侧,她的确无暇深入去想。

    可待到午夜梦回,她方才醍醐灌顶,明白自己同苗施的初见,实际上意味着什么。

    皆因她每被轻薄,从前累世,韩愫才剜下了那群混混的眼。

    他当着她的面,做下那残忍行径,又每一次都对她说,“那些人的招子,留着也是祸患”。

    这一次在梦里,孙芙蕖亲口代韩愫讲了此话。

    她从来只当韩愫草菅人命,毫无恻隐之心,可今朝回头再看,事情竟有了不同。

    当她亦亲自讲出了那句话时,并非是良知悉数泯灭,而仅仅是作为过来人,从旁陈述出论断罢了。

    韩愫无须亲历,便竟已早早预料到混混们的结局。而她直到亲眼见证,这些人完好地留住双目,却偏生招惹苗施,继而身死,方懂得韩愫那句话的含义。

    今世韩愫仁慈,并未伤这些登徒子的眼睛。孙芙蕖本以为,这样对他们而言,远胜过从前累世遭焚风剜去双目。

    但直到苗施出现,她方才清醒过来,意识到混混们保住双眼的代价,是在乱棍下失去生命。

    若此生一如累世,他们早早目盲,便也不会于今日里见色起意,被当街活活打死。

    韩愫说得没错,这些人的招子,留着确为祸患。

    早先在孙芙蕖的眼里,混混们看似躲过人生中最大劫难,她却不知,他们的命运虽被改写,却实则是踏上最绝望的歧路。

    当人与命运相抗,何来真正的“逃过一劫”?

    陆柔良曾为韩愫挡剑,因实则是取孙芙蕖而代之,故未至陆家被满门抄斩,便险些伤重身死。

    这些市井无赖,虽未因调戏陆柔良而被剜眼,却因为后来冒犯苗施,彻底命丧黄泉。

    似乎命数里既定之事,常蛰伏于暗处,每逢时机恰至,便就要拼尽全力地显现一遭。

    逆天改命之艰难,孙芙蕖虽累世已有体会,却是直到今日,方彻悟此事难过登天。

    似乎唯有韩愫,是独具慧眼之人,有本事洞见万物,看穿所有人的未来。

    起码他说对了飘香轩外的那些混混,迟早会因为招惹女子,付出沉重代价。

    孙芙蕖如今回想,再无法单纯认为,韩愫剜那些人的眼睛,是毫无根据的过激恶行。

    她今已初见苗施,目睹那些人的死状,又如何不懂得韩愫所为,是扼杀风险于萌芽之初?

    更何况,她从前始终错以为韩愫身居上位,因从来钟鸣鼎食,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故而毫不体谅贱民艰辛。

    但她随陆柔良进入疫病禁区,知悉了韩愫悲苦身世,便已再无法一如从前,将他与冷血残忍、鱼肉百姓的上位者简单等同。

    韩愫曾剜掉那些人的眼睛,确有错处,但她每一世皆带着偏见,审视韩愫,审判他剜眼之举,也同样存在不正确的地方。

    当下她明白了,不止是她与陆柔良,就连那些市井混混,亦不过挣扎于命运的股掌之间。

    何所谓“祸”,何所谓“福”?蒙昧者前世中不过塞翁失马,而她独醒,却毫无意义地,为他们此世里究极的祸事庆幸。

    她错视真正的灾祸为福报,但不知自己也同样身在局中,在被命运捉弄。

    梦里那些人被剜眼的场景,她思来仍旧后怕,但如今她更怕的,是自己与陆柔良看似被改写的命盘,结局恐将比原本更糟。

    发生在登徒子们身上的事,在未来会否同样,应验在她们的命运之中?

    *

    早在陆柔良被地痞们调戏之初,孙芙蕖便托赵深,留意过那伙人的动向。

    此事蹊跷突兀,赵深牢牢记得,故而他听闻苗施将地痞们当街杖毙,便立即想起了孙芙蕖。

    焚风探回来的消息,是说陆柔良与孙芙蕖恰巧一并在场,亲眼目睹了苗施杀人。陆柔良甚至吓得不轻,想来孙芙蕖亦是受惊不浅。

    这件事一定另有隐情,赵深暗自盘算,遂借探望之由,至京兆府见孙芙蕖。

    “苗施既是王女,又在朝为高官,岂是你们二人轻易就能够惹得的?陆柔良她胡来,你也不动脑子,糊涂地跟着她,好在那一日未酿祸事。”

    闻得陆柔良对苗施心有敌意,故携孙芙蕖同至飘香轩中,赵深连连摇头,朝孙芙蕖念叨。

    他说得痛心疾首,俨然怒其不争,孙芙蕖勉强讪笑,讷讷轻答。

    “我们已见识了她如何厉害,下一次再不敢了。话说回来,我也被吓个好歹,当晚还数度梦惊,算是自食苦果,着实好生可怜……”

    她刻意夸大其词,神色委屈,博赵深的同情。

    赵深怒气顿消,只剩下阵阵头疼。他用力按住额角,深吸口气,复又重重叹息。

    “御苑草场、七夕横塘,我皆警告过你,万不可一再同陆柔良共事。此女阴沉奸险,你常和她为伍,无异于与虎谋皮。今朝既有了苗施为教训,日后你当如何?”

    “自是速战速决,提早助她成事,也好分道扬镳。”

    孙芙蕖并非不懂赵深言外之意,可她已伴随陆柔良走了太远,无论是轻言放弃,抑或趁早回头,她皆难以利落干脆地去施行。

    既是骑虎难下,与其进退维谷,她只得狠下心来,咬牙死撑,向前拼杀血路,尽快结束她与陆柔良的最后一程。

    赵深见她这当断不断,执迷不悟的蠢笨模样,心内替她焦急,一时冲动,话便已至嘴边。

    孙芙蕖长久以来,费了这么大的周章,为的不就是成全陆柔良与韩愫,好教她自己不必嫁入相府?

    既然如此,莫不如他赵深,眼下便娶了她?

    孙林雪身为府中长女,尚未婚配,可孙芙蕖与其长姐并不相同。

    她毕竟不被双亲重视,若打定主意欲要提早出嫁,她与他集思广益,凭借二人智计,终归是会有办法的。

    她索性就此嫁他,不也就彻底摆脱成为相国夫人的命运了么?

    这法子可治根本,安稳妥当,岂非远胜过她与陆柔良继续周旋,时刻面临着行差踏错,便将会尸骨无存的风险?

    最为重要的是,她若做他的妻,他必会毕生珍重待她。

    赵深见不得她冒风险、历苦难,因早已心悦她,故欲开口相问,她可愿将身嫁与。

    这句冲动话语,虽至嘴边,却终未被他脱口。

    赵深只是更沉重地叹息,垂首苦笑。

    他常怀着不该有的恻隐,却少有不稳重的冲动。

    这不切实际的鲁莽言辞,转瞬即逝,他轻易便冷静下来,无法不计后果地对她问出。

    虽非君子,他却终难食言,可是他这样的身份,分明给不了她承诺,更给不了她未来。

    他素来皆深知,自己不能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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