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芙蕖如坐针毡,囿于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余光里,瞥见赵深仍沉凝地望着她。

    所幸苗施在此刻唱罢,宫人鱼贯入殿,添酒开宴。陆柔良猛地站起,拖着她的袖子,便向着韩愫所在迈去。

    她们拦在了半路之上,苗施身前。

    孙芙蕖当即开口,依照计划,同苗施热络攀谈,而陆柔良继续前行,穿过人群,依偎至韩愫身边。

    “你长得可真漂亮,这身衣服也美,乃是我平生仅见。”

    被人截住搭话,苗施一怔,旋即极欣喜地笑了。

    原因无他,夸奖她貌美之人,却本也生得天香国色。

    得此等佳人赞叹,于她而言,更是一种极动听的美誉。

    她抬手拂过头冠上的银角,轻拨流苏,向孙芙蕖笑答。

    “这可是我最贵重的头面,若非觐见宋皇,便是待嫁娶时才会戴的。”

    孙芙蕖恍然颔首,原来这顶银冠,是同宋人新妇的凤冠相似。

    “这么说来,适才二公主的那些聘礼箱内,也备下了此等精美器物?”

    “成套的银饰不计其数,项圈、条脱,堆起来比山还高!”

    苗施显然因聘礼中银饰繁多,心有不悦。毕竟越皇此举,无异于借花献佛,拿她父王的银矿,送了乔宋这一番人情。

    孙芙蕖察言观色,连忙转了话题,改为称赞她衣裙上的绣工。

    “你本就生得白皙,这青衣银带素净,衬你雪肌不说,又有精妙绣样点缀,愈发出彩。”

    “花衣镶银,乃是我楚地女儿家的骄傲。咱们且坐下细说,我好生同你讲讲。”

    宫宴既已开席,苗施遂挽着孙芙蕖,带她往使臣那边入座。

    二人同至案后,坐得亲近,孙芙蕖遂得了机会,将她围系腰间的花带细瞧。

    “我这褶裙外的围腰,铺缀百蝶,为花衣中的无上佳品。这样的绣片花带,若非显贵之人,却是没资格穿上身的。”

    “是因为绣工极耗精力,难成此等臻品?”

    孙芙蕖端详她裙上花带,色彩绮丽,针法绝伦。

    “妹榜妹留……也就是你们宋人说的蝶仙,于我族而言地位甚至高于龙凤。故而这百蝶绣样,并不可随意穿戴。”

    听罢了苗施的一番解释,孙芙蕖颔首再问。

    “只是,我瞧你这幅围腰之上,正中的一条花片,缘何却空出了寸许?”

    “这并非是遗漏。你且递过手来,将眼阖上。”

    孙芙蕖原以为,这等隆重盛装,却唯在中央留白,不绣蝶纹,好生古怪。

    但苗施牵着她的手,引她将指尖轻触上那空白的地方。

    孙芙蕖缓缓摩挲,竟堪堪辨识出,那里以透明丝线,绣着一只飞蛾。

    不知怎地,孙芙蕖刹那之间,脑海空白,眼底却隐隐潮湿热烫。

    她记忆里,最破灭空亡的缭乱角落当中,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孩子,曾极其神秘地对着她说,在空无一物的瓷盅里面,飞舞着光华耀眼的蝶。

    苗施仍在对着孙芙蕖自说自话。

    “全天下尽知楚族苗氏善蛊。虽然云越那罗浮老妪,身为巫女,妖法凌厉,但我们的蛊灵秘术,同样不遑多让……”

    “你摸到的这件绣样,便是苗氏最引以为傲的凌蚕蛊。此蛊至清至寒,羽化为蛾,肉眼便不得见……”

    “这凌蚕蛊剧毒,世上几乎没有破解之法。奈何万事万物,生来皆有天敌,凌蚕唯不能取胜于焰蝎……”

    “凌蚕化蛾,素趋火光,此蝎尾锋之上,则如有焰炬长明。是以当年罗浮焚蝎为符,化符水作解药,克制了凌蚕蛊……”

    言及楚人败于云越之处,苗施稍显落寞,扼腕叹息。

    孙芙蕖亦随她垂下眼去,却不为掩饰眸中颓丧不甘,而是为藏起惶然悲恐的泪。

    昔年昙花时疫,瞬息间历历在目,葵的清秀容颜,她却已追溯不出分毫。

    那孩子在她心底坍塌破败的方寸之地,被深深地掩埋,只露出因身染厉疫,而溃烂难辨的破碎残肢。

    可原来一切竟恰如刘去尘初时所言。昙花疫绝非伤寒,而似极了苗楚蛊毒。

    无人肯相信刘小郎中的话。

    起初太医们的丸散药剂,起效得那样迅速,他们遂唯董医令马首是瞻。

    可是彼时,又岂是那些药剂对症?分明是陆柔良的避疫之法,歪打正着罢了。

    其实从一开始,时疫便并非病从口入。

    孙芙蕖既识凌蚕,又哪里会想不通,陆柔良曾归纳出发病者的共性,却实则根本不在于小富之家仓廪充实,而是风餐露宿的饥民们无从燃灯。

    飞蛾扑火,故此昙花疫才会最早显现于富庶人家。

    连陆柔良都不肯信刘去尘。她错以为该当慎择饮食,遂执意架火堆烧煮沸水,供禁区内众人取用,又还裁布巾遮掩口鼻,以此避疫。

    原来当初,布巾遮挡的并非是昙花疫病,而是蛾翅上的毒粉,至于沸水下的火堆,才真正起到了焚毁凌蚕之效。

    那时的两仪堂内,他们皆忙着收治疫民,少有于深夜燃灯的空暇,是以众人皆未身中凌蚕蛊。

    到后来禁区内蛊毒愈深,太医们的方子皆失了效,倒是刘去尘的虎狼药剂,立下奇功。

    实则这恰如陆柔良曾怀疑的那般,这厉疫原是毒,故唯有解毒汤方,才轻易起效罢了。

    只可惜纵有此种汤剂,终不算全然对症,葵仍旧死于蛊毒,未能够被救活。

    刘去尘蛊毒之言、葵眼见明蛾之事,皆不被闻者相信。

    孙芙蕖直到亲手触上苗施衣裙绣样,才醒悟葵他从未曾妄言。

    那孩子自始至终,都清明地叙述着真相。

    原来真的有那些明蛾,飞舞繁衍于西北疫区。染疫者并不曾疯癫乱语,只因为他们身中蛊毒,故能够看得见飞蛾罢了。

    好在那一场昙花疫的最终,好在累生累世的昙花疫里,尚有韩愫对刘去尘选择相信。

    刘去尘认为一再积压逝者尸身,将会加剧昙花疫的蔓延,缇骑们已来不及将所有病故之人掩埋,故韩愫最终应允了火葬之法。

    烈火竟日不止,烧尽了禁区厉疫,众人随之于昙花噩梦当中苏醒。

    孙芙蕖今时方才洞悉,真正克制住疫病之法,实非火葬,而是北郊义庄的熊熊火海,燃尽了疫区中,所有生而扑火的羽化凌蚕。

    那些神秘而华美的毒物,以人身为居所,繁衍生息,直至宿主死去,便如同破茧般钻出皮肉,尽情飞舞,寻觅下一处容身之地。

    义庄的那场大火,昼夜未息,遂引得一切凌蚕,焚身殒命。

    道理这样易懂,但孙芙蕖今日既见苗施,方才彻底明白过来。

    昙花疫并非瘟病,而是有人在京中投了蛊毒。

    葵的死去,无数疫民们的丧生,皆拜隐藏的下蛊者所赐。这事情从头至尾,便是一场针对宋都洛川的阴谋。

    苗楚与宋、与云越皆有旧仇。至于云越,则与宋貌合神离。北方乌夷虎视眈眈,宋境自身却也并非铁板一块。

    凌蚕虽为苗蛊,昔年洛川疫病,却的确乃楚人所致么?

    群狼环伺之下,京中昙花疫的始作俑者,究竟是哪一方?

    *

    孙芙蕖心里藏着凌蚕蛊的秘密,并不敢与任何人提。

    好在昙花疫的风波,姑且算已平息。

    那事情既过去,她遂不欲重新提及,为自己徒增烦恼,又还恐将会横生枝节。

    眼下她自有更紧迫的事情,当要与陆柔良谋划。

    芦笋小队的卷轴之上,重中之重的戏码,便是近日的佛寺法事。

    宫中已有消息,宋皇于早朝上,特为帝姬乔继议亲。宋越联姻的事情已然定下,宋皇的二公主,不久便将会嫁往云越。

    孙竹梅一如往常,在对孙芙蕖提起祭祀法事之前,将丞相于朝议中的风采,好一番吹嘘夸赞。

    他得意洋洋地如同在夸奖着自己,孙芙蕖也就只好硬着头皮,违心地恭维附和。

    “韩相爷先言越人崇宋,必厚待于我朝公主,又道云越物产丰饶,远胜过其余诸邦。再加上宋越邦交稳固,久无战事。另外越女专房,男子素来绝无媵妾。还有……”

    话至此处,孙竹梅停顿下来,半晌记不起韩愫所陈诸项因由,孙芙蕖只得不动声色地出言提点。

    “云越的二皇子,似二哥你一般年少英朗。芙蕖听说,那太子云朝也同样年纪不大?”

    孙竹梅脑子并不灵光,苦思良久,好在得了孙芙蕖的助益,总算是想起来最末处那一条。

    “公主芳龄,稍大于太子云朝。这个……女儿家年长些也是好的,总不会叫个小子给欺负了去!总之韩相爷一番陈辞,众卿纷纷附议,圣上更是龙颜大悦,连夸他深懂帝心。”

    孙芙蕖赶忙点头,趁着孙竹梅开怀得意之际,向他探问济慈寺典礼事宜。

    实则韩愫的这些事情,孙芙蕖早在先时,已自陆柔良口中听闻。

    毕竟那姑娘从原文里,读过丞相为公主议亲的整段情节。故而在穿书之后,情节将至之时,她自然硬拉着孙芙蕖,将那番朝堂风采,一字不落地共同温习。

    此番情节过后,便是济慈寺里,搬请国玺坐镇的祭祀法事。

    时逢孙芙蕖撞破有人潜入寺中,欲图窃玺。她惊走了窃贼,因而立下大功。韩愫也是借此,向宋皇讨到了与她成婚的封赏。

    至于如今,那阻拦神秘人窃取国玺一事,她与陆柔良早已另有了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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