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女儿抱着什么东西,赤脚直直走向后院,后边还跟着个陌生高大男子,却见怪不怪,只是提醒了句‘又不穿鞋’,然后就继续跟妻子说旅行社的事。

    魏参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对邻居一家的古怪行径已经麻了。

    女孩父亲身穿休闲西装,领带与妻子同色系,家境肯定还算不错,家里的装修风格却和冯笑说的一致,一个字,空。

    穿过只铺了一块地毯的客厅,魏参沉默看着商明漪在院中的小坛子里取出枚指甲盖大小的青绿色小石子,放入猫咪口中含着。

    不知道她具体症状是什么,看这样子,不是智商水平较低,就是精神不太正常,年纪也不小了,行为举止和小孩子一样自我,不主动与人沟通,还需要别人照顾起居。

    魏参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想到自己在山上还讽刺过,说她是哑巴和瞎子,莫名有些愧疚。

    “它死了。”魏参尽可能不吓到她,“猫咪……和人死了,都要入土为安,我上午误会你了,交给我吧,我会安葬它的。”

    “他是魏安的儿子?!”

    屋内,黄德阈刻意压低声音,却还是被魏参听得明明白白,魏参冷静回望,黄德阈打量的眼神连忙收回去,将航空箱挡在身后,与妻子商谈。

    这就是魏参厌倦孚林镇的理由。

    他的爸妈十几年前就化作漫天飞舞的灰烬,可这里的人们总在时时刻刻提醒他,他们多么死得其所,多么值得敬佩,是英雄是榜样,年复一年地拉出来歌颂。

    魏参宁愿父母是对自私自利的人,至少那样,他不会成为一个孤儿。

    “我知道死的意思。”

    烦闷像龙卷风席卷,商明漪飘忽不定的眼神,终于落到了魏参的眼底,她的声音和瞳仁一样淡漠,像一片抓不住的云在穹顶之下游荡。

    商明漪认真得如同在答一道议题:“死和活一样,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

    魏参觉得这声音好耳熟,似乎在哪听过,但由于心情不太美妙,也懒得细想,便摇头轻笑了一声,完全把商明漪当个学龄前儿童在逗。

    “你听谁说的?怎么可能一样,死了就没得吃,没得喝,还会变成灰,你再不把它给我,它就腐烂了。”

    也许是商明漪的特殊让他放下了心防,魏参有股诉说的冲动。

    有的话可以跟人说,有的话却只能跟墙、跟风、跟水说,因为它们会为他保守秘密,不会传播出去。

    魏参试着把猫接过来,话语中温柔,却也有着不易察觉的痛恨:“含块石头,就能烧出一颗舍利子,供在庙里当成神给人拜,然后就会有人烧纸钱给他在地下花呢。”

    商明漪眼神澄澈,将小猫郑重地放入他怀中,然后亲密地凑过去,蹭了蹭魏参的肩头,她的动作十分流畅,像只撒娇惯了的猫咪。

    魏参却五雷轰顶僵硬着,两手别扭地举在胸前,闻到一阵清新的兰花香拂过。

    女孩儿温热的气息让夏日闷热连连爆表,商明漪神色自如,蹭完后又往他旁边挪了一步,两人便面对面,眼对眼,鼻尖几乎相对。

    魏参俊朗的面容第一次不受控制,颧骨皮肉都在紧张。

    近在咫尺一张放大的白皙脸庞,一缕微卷的发丝贴在耳朵边,翘起来,几乎戳到魏参的嘴唇,只见商明漪一脸淡定,两手捧住魏参的脸颊,竟然要亲他!

    关键时刻,魏参找回了神智,他单手推开商明漪窜起,也忘了收力道,导致商明漪重重跌坐在地,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他,既不害羞,也不疑惑,而是平静如水地望着他。

    太诡异了,什么病会让她这么异常,就这样,她妈妈还放心让一个单身汉照顾她?!

    魏参第一时间回头,担心屋里那两个家长误会,毕竟谁能想到一个女孩会强吻陌生男子?这要是在城里,被人拍了发到网上,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不愿多留,抱着小猫落荒而逃,飞奔出了院子门上车,点火倒车一个急转弯离开,速度堪比他接到求救电话出任务。

    商汀兰将女儿拽起来,拍她身上的灰:“水儿真厉害,能把有两个你那么大的男孩子吓跑。”

    “他不高兴,我在学习让人高兴。”这几句话商明漪对答如流,丝毫不见智力低下的愚钝,“根据斯塔林1905年发表的文献,荷尔蒙能振奋机体生理作用,对小狗肠道有用,人也可以。”

    黄德阈吐槽道:“你指望人家照顾水儿,你看看,这像能照顾的了?”

    商汀兰:“不找人照顾,你把她带去德国啊?你试试啊?”她眼珠子一转:“你放心,魏安的儿子,听谭老太说在部/队里当/兵的,我去找谭老太说!”

    寿礼结束时,太阳隐入了半山腰。

    冯笑中午陪奶奶在寺里吃的斋饭,看到魏参手里提着蛋糕和烧鸡来接,眼睛跟奥特曼似的放光:“队座大人,天使啊!我嘴里淡出鸟来了!”

    奶奶今天向慧圆大师求了两套十八子,嘱托冯笑,一定要让魏参戴上。

    魏参在侧门守了许久,随手把盒子给他,也不进去,朱红色的木门上排列着门钉,背靠上去刚好按摩到他的肩胛骨。

    他把玩着青绿色的圆珠子,摸在手上十分温润,寄托着奶奶向佛祖求得的心愿,可他却凉凉地塞进口袋里。

    冯笑欲言又止,怕在原则问题上惹他生气,便只好说:“话给你带到的啊,到时候奶奶找你麻烦,你可别推我挡枪。”

    魏参问道:“老屋收拾了一下,你晚上回镇上住,还是去睡硬板床。”

    冯笑坐在石桌旁拆烧鸡,掏出手机晃晃:“你没看微信?那个大师跟奶奶说了几句,奶奶就喊你回孚林镇,不准住乡下,她今天要住庙里,还得抄经和扫地。”

    这才看到小红点,消息早就发出来了,才收到,魏参突然问道:“你手机今天一直带在身上?”

    “对啊,两排人敲木鱼,脑袋都给我敲冒烟,我敢玩手机?”同样的话冯笑已经跟他老妈吐槽过一次了,“你们这过寿跟我家差别太大了,我们那还能把妈祖请到家里看庙戏。”

    慧圆大师亲自将奶奶送出大殿,奶奶拉着魏参的手,让他鞠躬,魏参带着浅笑,躲过奶奶的手,点了点头,客气道:“麻烦你了。”

    “我孙儿在外头待习惯了,年轻人。”奶奶没责怪他,笑眯眯地跟慧圆解释。

    慧圆也才五十多,圆脸长耳垂,褐色袈裟清洗到泛白,他握着念珠一颗颗拨动:“与人为善,救苦救难,大造化,福泽先祖,莲花施主,你是有福的人。”

    听了这话,魏参的嘴角的弧度更淡了,掌心拖着奶奶的手臂,不自觉用力。

    奶奶目光飘向大殿内眉目低敛的佛像:“我们的福气都靠祖上积累下来,我们是享福的,不像别人修路种树,捐小学,当年来寺里我们要绕一条水坝,多花几个小时。大善人修了桥以后,就方便多了,摆渡的也感激她。”

    来时路上看到大桥,奶奶就跟魏参感叹过这件事,他们孚林镇出了个大善人,十年前道觉寺重修,在山下立了一块功德碑,排第一的就是。

    老百姓不知道善人的名字,碑上刻的是化名,安林孚。

    平时来庙里清修的,只能住大通铺,考虑到奶奶高寿,寺里安排的是单间厢房,已提前打扫干净,朴素整洁。

    魏参趴在床上擦凉席,长臂随便挥出一个扇形,大部分区域都能覆盖,奶奶坐在床头,慈祥描绘他的眉眼:“乖参参,你就听奶奶的,大师跟我提了,你就当帮奶奶个忙。”

    “不帮。”魏参犯上轴了,“奶,她们家是个黄花大姑娘,找我照看算什么事?”

    冯笑当然没想到他已经跟邻居见过面了,还是以那么诡异的方式,此时喷出一口茶水,没想到他会用这个理由拒绝:“队长,自闭症嘛,你又不是没见过,喂饭哄睡就行了。”

    魏参一摔毛巾:“那你去?我转包给你,按市场价。”

    “那咋行,我女朋友知道还不杀了我?”冯笑爱看他吃瘪,哈哈大笑。

    魏参:“你也知道?”

    冯笑背着手溜达,打起如意算盘:“你又不像我,名声在外比螺蛳粉还臭,你这种正人君子上赶着是姑娘倒贴,谁都不会说啥的。”

    乡下没空调也没网,这破山连个视频电话都卡成PPT,要让他一个人回去镇子住,那就更无聊了。

    “自闭症倒贴,送给你,我无福消受。”夕阳斜红照进竹窗户,魏参看着奶奶脸上的沟壑,替她拆下红抹额,这件事就这么决定。

    自家队长做了决定的事很难改变,冯笑知道这点,开了几句玩笑就闭嘴。

    不管孙子在外头多威风,在奶奶眼里,都只是个欠教育的孩子,她的手长满斑点,却有力又响亮地拍了下魏参的脸:“参参,又不听话了,你上三年级的时候跟洪洪打架,跑出去躲起来,奶奶打着手电筒找你……”

    魏参无奈地耸下肩膀:“奶,你又拿这件事来噎我了。”

    “奶奶,你说队长跟人打架?”冯笑一有故事听就来了兴致,“从来只有他揍人的份啊!难道小时候太瘦弱,打不过?”

    “参参小时候也不瘦,打小就是街上最壮的。”奶奶回忆着摇头,“他把洪洪扔到水里了,他爸爸在一线上,管不了他,把他放在我家,他妈妈要参参跪着给青苗磕头道歉,参参就跑了。”

    怪不得谭健洪这么恨魏参,既恨且怕,奶奶这心都偏到太平洋了,是个人都要怀疑谁才是亲孙子,明明是魏参单方面调皮,到奶奶这就是对打。

    魏参在奶奶面前毫不避讳:“谭健洪嘴贱,动口不动手,敢做不敢当,只会找家长告状,不是君子所为。”

    冯笑默默给魏参点了个大拇指。

    屋外忽然间热闹起来,魏参不愿意听唠叨,便借口出去看看,冯笑瘫在椅子上四仰八叉,没有坐相。

    他搔了下耳朵,脑子里还是嗡嗡一片念经声,只想安静呆一会儿,却听到一声彪悍的女音由近到远,似曾相识。

    “冯笑!你给我,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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