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内走四次同样的路,魏参不烦,车底盘已经烦了,后座一颠一颠,路上无坑胜似有坑,有规律地起伏。

    来时查车的那名交警老远就盯住,魏参镇定摇下车窗,任对方有意无意扫了后面一眼,然后点点头,踩油门继续开。

    苑荷乐狠笑伸手,揪住冯笑白花花的大耳朵,招财又招风,拧,拧足一圈:“让你跑啊!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来!”

    她矮男友一大截,一米六封顶,没上车时,跟二人说话都仰着头,人畜无害的,没想到力气这么大,而冯笑堂堂救援队骨干,居然蜷腿弓腰鬼哭狼嚎半天,也没敢把那双充满爱意的玉手甩掉。

    打骂完毕,透视镜里的魏参双眼有种脱力的放松,正欲问点什么,没想到一声惊雷转梨花带雨,苑荷乐杏眼一红,开始对着魏参诉苦。

    “魏队,呜呜呜呜,你给我评评理,冯子是不是看上别的女孩了?不就是订婚吗,他有必要溜得跟如花在后头撵一样。”她熟练地从车背抽出一张纸巾,擤鼻涕,一双黯然销魂眼饱含哀怨:“魏队,我没那么丑吧?”

    魏参想半天没闹明白她的逻辑,吞回闲话,理所当然站她这边谴责冯笑:“他做的不对,我已经揍过了,屁股上还有个碗大的脚印。”

    说罢,他忍不住握着方向盘添一句,声音如积雨云似的压低。

    “别哭了,成不,我早上晨跑,昼夜温差大,冻头,很晕。”没掩藏那丝烦躁,眉头微微皱着,离镇子越近,‘川’字越明显。

    逃婚这一行径符合冯笑的风格,但确实理亏,服软也是应该的,他与苑荷乐两人真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一对活宝。

    冯笑小公子哥,家里薄产三幢,老妈睁眼就收租,老爸每天的工作分三步,点开银行app,盲猜一个利息数,实际高出,就发红包给儿子乐呵乐呵,低了,让老婆给自己发个红包,补偿补偿。

    潇洒成习惯,听到女朋友家里提订婚,冯笑第一反应不是问彩礼,而是脚底抹油不负责任开溜。

    并非怕未来老丈人家狮子大开口,而是——云南苑家比他家底还殷实。

    至少十倍,上不封顶。

    那边宗族文化渊源深,代代流传,一大家子三堂会审,苑荷乐在她爸妈面前也装,乖巧坐沙发边边,挽着七婶婶戴了一根凤头纹紫玉镯、一根金蛇镯、一根海黄对鬼眼手串……的手臂,羞答答给冯笑抛去一个眼神。

    苑家长辈第一次见准女婿,豪气冲云霄,大伯老一开口,先找理财顾问买了五十万的黄金期货当见面礼,笑呵呵,慈眉善目,金牙闪出一个十字星形的反光。

    这颗金星映到冯笑眼里,他慌了,借口买口香糖窜出五米高红木金锁双开门,火急火燎把车往高速入口的方向开。

    妈的蛋疼,原来自己开摩托飙夜车时,路人口中骂死有钱人是这个心态。

    好奇妙。

    好——害怕。

    “我这能叫跑吗?我那是迷路,搁你家后院找不着北了。”冯笑一脸懒散张口就来,在新的耳光到来之际果断捂脸,猛地窜至苑荷乐身后,两手握住她的肩膀,牢牢掌控,不让她转过来。

    他趁苑荷乐尖叫挣扎,凑过去亲一口脸蛋,顺势把她搂进怀中。

    架势假模假样的风流倜傥,说话能把人气晕,他点了点魏参的椅背,说:“哎~哎~打不着我~有多动症是吧?待会有个自闭的,你跟人家请教请教,别老赖我见着你就跑。”

    苑荷乐愤怒道:“你手机里头导航是摆设是吧?别跟我狡辩!今天晚上让你好好尝尝——”

    重点是导航吗,重点难道不是为什么后院也会迷路吗?魏参无力吐槽,只得强硬插话问苑荷乐:“你是怎么找到冯笑在这的?这车上装了定位?”

    以魏参谨小慎微的性格,不可能发现不了定位装置。

    虽然车是冯笑的,但从他握上方向盘的那一刻起,就把车内布置和结构,全都记在心中,抽屉、后备箱,甚至副驾挡光板镜子里,他都检查了一番,任何物件没放过。

    这习惯源于他有一次借用报险者的车出城寻人,而后通讯遭屏蔽,背包里的烟雾报警器蜂鸣刺耳,他察觉出不对立即返程,停至一处空旷无人地带,车几乎一分钟后就爆炸了。

    苑荷乐举着手机往前挤:“没有,魏队,我能定位他,还能让他给跑了?说来也怪,我找刘处长打听到你老家,马不停蹄包车过来,到镇公交车站随便找个人问了下,那人居然就知道,你是谁,住在哪,你说巧不巧?”

    原来如此,魏参看不出喜怒,目光投向手机:“那你怎么摸到道觉寺?有……人给你带路?”

    “你家邻居呀!一个巨热情的阿姨,她告诉我的,还给我拿哈利宝吃。”她躺回冯笑怀里,情绪存档,决定消停一会儿,“冯子,你说那个自闭症,是不是就是她女儿?我见着人了,她蹲在你们院子门口喂猫,天呐,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猫,羡慕死了——”

    闲聊中,车轮驶过山河翠绿,房屋渐起高楼。

    兄弟媳妇儿第一次来做客,魏参要尽地主之谊,直接开去本地一户不太偏僻的农家乐吃晚饭。

    回到家快九点,夏夜热火流荧,蒸腾发汗,苑荷乐折腾一天,自觉浑身臭得不行,蔫蔫儿下车,冯笑轻松挑起她的两个爱马仕行李袋走在旁边,手贱,又腾出空来揪她的头发。

    “少碰我,你烦不烦!没消气呢!”

    “谁说没消,你不是都打过了么,来来来,晚上朝这儿踢,给我纹个对称的。”冯笑用左边屁股拱她,用力稍大,把苑荷乐哎呦一声拱进了排水沟。

    苑荷乐撸不存在的袖子蓄力,叉腰暴怒:“对称?老娘看你是想来个对穿!”

    可惜她今天穿的平底鞋,没恨天高凶器傍身,这句威胁的力度弱了许多,魏参去停车,两人在院子里压着嗓子打闹,突然,苑荷乐尖叫一声:“呀!”

    声音一丝丝颤抖,冯笑面色一凛,扔掉行李转身一把搂住她,观察四周,警觉道:“看见啥了?”

    苑荷乐兴奋道:“我看到一只黑猫,好黑!比绸缎还亮!是魏队养的吗?”

    院子是四合式的,两家共用前庭,三面围墙合拢到一分两半的后院,前院就是公共场合,平时也不分楚汉河界——当然,魏参从未归家,这就相当于是黄家独享地盘。

    黑猫悄然沿着围墙根走出,如同在用毛屑标记领地似的,紧贴墙壁,到一排福禄考盆栽边一跃而上,眨眼就登顶,优雅从容站在那儿,尾巴向后伸直,守护的姿态。

    园艺架爬满风车茉莉,小白花点缀在蓬若树冠的绿叶之间,缝隙中电脑的蓝光屏仿若射线源头,照出一张惨白的女人脸……

    想去逗猫的苑荷乐冷不丁真被吓了,持续尖叫蹦回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商明漪的心跳很平和,两人闯入她的地界,就如同黑猫一样,对她而言悄无声息,是环境的一部分,一粒碎石子投入汪洋大海。

    她一言不发望着来人,条件反射告诉她,她应该为对方的惊吓道歉。

    但商明漪不想。

    已经九点零七分,在她内心深处的水晶蘑菇屋,长辫子戴安娜早已进入梦乡,却在这声尖叫后被吵醒,这时正大声在她脑海中控诉:“我睡不着啦!你要陪我玩数火车的游戏!”

    商明漪回复她:“不行,戴安娜,你已经二十七岁了,不能再玩幼稚的游戏。”

    花架中央的小秋千与童话一般无二,花香萦绕,妆点着星夜下的屋檐。

    商明漪洗过澡,换了套婴儿棉荷叶边樱桃睡衣,膝盖并拢,一台银白色小巧笔电在她晃晃悠悠的动作下,不太安稳地滑动。

    她无法体会为什么自己好端端坐着会被当成鬼,对方的生命没有遭到威胁,又为什么感到惊吓,但她早已学会只观察,不出声,把对人类的不理解埋起来,独处时再翻出来嘲笑。

    “原来是你,小朋友。”苑荷乐拍胸脯心有余悸说道。

    路上冯笑一再大肆夸大隔壁自闭症女孩的病情,他都是从慧圆大师那听来的,什么喜静不喜闹、爬上大殿屋粱数佛像脑袋肉髻数目、对一名来求子的女香客说你丈夫已经有儿子啦之类的。

    跟魏参的印象出入不大,便没反驳,如今苑荷乐母爱爆棚,先入为主以为眼前这名眼神纯然无暇的女孩心智低下,说话腔调都捏着嗓子。

    “姐姐这几天要和你做邻居哦,来,认识一下,我看看,你在看什么动画片呀,是不是……”

    苑荷乐满脸微笑地把电脑转过来,屏幕左侧原文参考书,右侧word文档刚好在第一页大标题:《小型肉食动物行为的研究现状与进展(三):社会组织与散布行为》。

    作者名:商明漪,导师名:易昌实,学院:湖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

    “……”

    苑荷乐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幸好没把那句“是不是在看汪汪队立大功”问出口,这一切尴尬局面当然是冯笑造成的,冤有头债有主,苑荷乐僵硬转身,招呼男友上前。

    冯笑:“?”怎么跟个小白痴说话还被打击到了,“干嘛,外面这么多蚊子,把这丫头带进屋嗷嗷嗷痛!痛!”

    打三十米开外就能听到这动静,魏参从夜色深处走过来,肩膀撒着晕黄路灯的光芒,微尘浮动,他一进院,就和商明漪对上眼神。

    视线不自觉下移,他看到女孩儿的嘴唇,屏幕光从下而上,将下唇饱满姣好的形状勾勒无余。

    要死,魏参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目不斜视经过小秋千,停了一会儿,折回去一步到商明漪面前,冷冷问道:“你妈呢。”

    语气有点严厉,还有防备,随时警惕商明漪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

    ‘呢’字发音很轻,因为魏参的嘴唇莫名有点干燥,黏在一起了,导致听起来像在挑衅地骂人。

    屋里亮着灯,但没有大人说话交谈,魏参荒唐又责怪地想:这俩缺心眼的父母不会真把女儿扔了就跑吧?

    黑猫轻轻喵呜一声,倒退几步,自围墙跃下,与夜幕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商明漪看见他,如同打开了准允行动的开关,合起电脑抱在胸前,手轻轻拨开秋千架子上绕了几圈的风车茉莉藤,走到魏参面前。

    非常自然、流畅、丝滑,像排练过无数次那样,牵起魏参的手,拉他往台阶上走。

    个子高,力气是正常女生力气,不大,但身材健壮常年举铁的魏参居然被拉动了,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手掌心被细细的四根手指包裹,软得像无骨动物,他的魂魄离体一秒,但也够了,足够商明漪将他拽到冯笑二人面前。

    台阶正中央竖贴了一根黄色胶带,冯笑先前还不知道是什么作用,现在知道了。

    商明漪表情认真,强行把他和苑荷乐拧成一团的胳膊分开,脚踩上黄色胶带,不偏不倚,正中间,走直线进入两扇入户门相对的走廊。

    还牵了只,牵了个英明神武的队座。

    上去后,商明漪郑重宣布:“我妈说,我今晚跟他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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