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的叫骂声,隔了座山都能听见。

    小三轮在一座稻草堆旁停稳,几个人跳下来,谭全季哎哟喂地喊着,领李拥凡往人群里挤:“让让,书记来了!”

    “全季叔来了!”“全季叔!“不能再打了,有人看着,待会儿你俩一起上村头罚站去!”

    谭小峰头顶三根毛,怕撸不怕拎,抓住谭全季往身前一挡,谭正亮那一口唾沫就喷到谭全季的鞋面上。

    “像什么样子!”谭全季脱掉外套大吼。

    田埂上到处是散落的干草,他拿鞋蹭半天,再看鞋底,不知沾的牛粪还是鸡粪,埋汰又恶心。

    他一坐办公室的,自打当上书记,田很少继续种了,家里老布鞋一水儿下岗,换上儿子买的皮鞋、足力健,好在今天没穿最贵的那双。

    “吵也吵过了,打也打过了吧?你们挑个认出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乡亲们七嘴八舌一通说,基本上也不拉偏架,谭正亮家少的鹅数量就摆在那儿,里头还有谭莲花家的呢。

    谭小峰的领口都被抓破了,他理直气壮,说没偷,就是没偷,大嗓门比谭正亮还凶出几个八度。

    “诬陷老子偷几个畜生?正亮家的,我可给你说八百遍了,今儿就是你媳妇儿洗干净了放家里堂厅,老子都不屑去偷!”谭小峰一双牛眼,神态嚣张跋扈,泼皮无赖,就是要狠狠恶心谭正亮。

    谭正亮的面相憨厚,脾气却很爆,他跟谭小峰的孽缘能追溯到穿开裆裤那会儿,现在俩人一个成家了,一个打光棍,仍旧王不见王。

    他指着谭小峰说对方是偷鸡贼,也没几个人帮忙反驳,这事儿,确实像谭小峰干得出来的。

    “你少发羊癫疯!”谭正亮徒有火爆气性,嘴上弱了三分,只会用村里老人骂小孩儿的话,“这么多人,你问问,都知道你谭小峰游手好闲,吃了上顿没下顿,米缸里见着颗老鼠屎都算开荤,你去哪里搞烧鹅?你捡的?来,全季叔,你来评评理。”

    谭正亮挣开拉扯的亲戚,喉咙有些沙哑了:“我们家的鹅,他要是想吃,拿钱买,或是讨个好,经过我屋门口,给我妈说两句敞亮话,都是姓谭的,我脾气暴没错,但我妈那大好人,她还能抠搜个鹅头鹅脚?”

    说了几句话,那边谭小峰抱着胸,吊起眉梢摇摇晃晃,谭正亮越看越气:“这狗东西偏偏学那手脚不干净的勾当,坏了我们村的名声,还说鹅死在他家门口,天上掉下来的!”

    音调提得很高,远在包围圈外的魏参眼皮跳了跳,也不顾闲言闲语了,紧紧锁住商明漪的腰:“别过去!”

    商明漪兴致十分高昂,掰他的手:“你闻闻,我身上的鸡汤味道还重吗?我闻起来很重,但是你不一定。”

    狼人玩自爆呢!魏参感觉太阳穴要炸了,越发用力,细若无骨的腰肢在臂间毫无抵抗力,他把人往怀里贴紧,耳语道:“闻不到,但你声音要再大点,别人就能听到了,这位吃鸡的刽子手。”

    “鸡不是我杀的。”商明漪重申,好在很听话,声音放低学魏参的气音,“谭小峰说他是捡的,我能做证,我们去把剩下的鸡和鹅找回来吧。”

    她想到什么,强行扭动腰肢,右手高难度抓住魏参的大臂转了360度。

    魏参看着近在咫尺的嫣红双唇,脑袋一轰。

    商明漪注意力难以集中,因此很少看他,准确来说,是很少与人对视,她对花花草草、乡野风景更感兴趣,人好像是她视野中最不值一提的动物,没有研究价值。

    太阳照得人后背发汗,头顶滚烫,那双大大的眼睛睫毛卷翘,瞳孔似乎在进行光合作用,由萦绕着一丝雾霭灰的淡然,渐渐转黑,两颗瞳仁中央,同时定格住魏参略显无措的俊脸。

    美丽的事物,足以令人放下戒备,尽情享受。

    魏参的手松开了,商明漪像发现新大陆,抓住他的胳膊踮脚凑近,好像要扎进魏参的眼睛里一样,充满好奇心、探索欲。

    原来盯着人看,也会获得有趣的反应。

    过去,商明漪时常安静守在流浪小动物简陋的窝前,观察它们的生活方式,在进入易教授的研究组后,上山下乡科考,搭帐篷在树林里一蹲就是好几天。

    去墨脱的路上遭遇塌方,商明漪是唯一没被吓坏的女孩子,她抱着摄像机不顾劝阻跑下车,跟随一道泥泞的爪痕寻找,拍下了一只斑点云豹的捕食影像,当地守林人送给她一颗豹牙做纪念。

    那只云豹和魏参很像。

    在能过滤出UVA紫外线的商明漪眼中,魏参的脸是金色,也是淡紫色的,他静坐在椅子上时,腰背挺直,高傲,像极了那只不屑与其他同类苟合、独来独往的公豹。

    他总是做出谦虚礼貌的样子,但商明漪暗暗总结,只有在跟奶奶说话时,魏参才会真心低头,任她抚摸安慰,而面对冯笑,他很亲和,有几分放松的随意,却不是全身心托付,他会很警惕于身边的变故,当然,冯笑也很会伪装。

    与曾华强、谭全季交谈,则可以比拟云豹面对天敌的姿态。

    魏参尚不知商明漪脑内正在发动“把你写进论文”技能,他见商明漪似深深陶醉在亲昵中,那边几个好事的大爷大妈指指点点,他便动了下。

    商明漪脱口而出:“你真漂亮。”附加强调,“不像人的那种漂亮。”

    “……”魏参快疯了,他不再怜香惜玉,几乎野蛮地将商明漪从怀里丢出去,“别拿那种眼神看我。”

    “什么眼神。”商明漪虚心求教,她戴上大帽子,双眼四下游离寻找两只猫咪的踪影。

    “会让人编出九九八十一条离谱八卦的眼神。”感觉下一秒就会掏出个牵引绳勒我脖子上。

    魏参决心带她离开,至少远离人群。

    谭全季调停半天,谭小峰和谭正亮反而吵得更凶了,两人把谭全季和李拥凡当隔离带,互相指着鼻子喷唾沫,李拥凡一搂肚子:“别踹!妈呀,我的肾都给你踹碎一颗。”

    他大喘气拨开人群出来缓缓,瞧见那边一男一女你侬我侬,羡慕道:“世上只有老婆好,没对象的孩子是根草啊——”

    田埂上的没有树荫,这么下去容易中暑,谭全季拍板,让所有人回支部办公室再说。

    人群一窝蜂爬上石子路,都是来看热闹的,比买电视天线值。

    空气一下子就静下来了。

    燕子在低低的半空剪出一条黑玉带,没来得及运走的玉米杆一部分堆起来,高高的三角,卧了几只晒肚皮的麻雀,一部分躺在田里,叶穗干黄,丝绦万缕,风拂出管风铃的波浪,水渠流淌着细细的泉水,叮叮咚咚。

    如诗如画。

    橘猫在玉米杆后露出灰色眼睛,圆溜溜,它见人走光了,俯冲到商明漪脚边嗲嗲地叫了会儿,再慢慢走到魏参面前,扬起圆规画出来的脑袋,前爪试探着,挠一下他的裤腿。

    没有人,也就没有戴耳机的必要了。

    魏参打开手机外放,【猫步达】里商明漪的指路播报清脆而冷静,回荡在玉米地里。

    【欢迎您回到猫步达,我们温馨地提示您,请跟随橘猫导游98号,前往您的目的地,不要偏离路线,导航系统正在维修升级中,我们将在本次导航结束后暂停服务,以带给您更好的导航体验,不见不散哟~】

    “不,见,不,散。”魏参眯起双眼,这下人赃并获,看商明漪怎么抵赖,“商小姐,别告诉我,这不是你的声音。我是你的临时监护人没错,不过。”他保持一米距离,眼神冷静,“别把我当玻璃瓶里的小白鼠,可以任你玩弄。”

    商明漪:“实验行为学不会把小白鼠放到玻璃瓶里,除非它表现出行为异常,比如不吃东西,出现心理疾病,杀死自己的孩子等等。”

    “你研究这些,不会对人类更不感兴趣么?”魏参问道。

    “人有几十亿的人去探索,不需要我。”

    这句偶然的话深深击中魏参,一行两猫两人,橘猫雄赳赳带路,白猫一路嗅着草丛,商明漪戴着帽子,手插在口袋里,晃悠悠往前走,现出瘦削的肩头。

    她爱穿宽松的衣物,还是能看出瘦,天生骨头细,辫子揽到脖子一边,偏过头看山时,侧脸温润洁白,小巧的鼻梁像是一条飞流直下的山泉,将山川分割开,一半是青树林,一半是羊脂玉。

    魏参殿后,手机声音好似很远,前头商明漪说的话,他却听得很仔细:“你的研究对遗传学、生态学,都很有贡献,不必妄自菲薄,我知道一些农作物与昆虫的养殖技术是基于这些理论衍生而来,你的专业很有价值,就业不难。”

    阿斯伯格患者融入社会,往往需要降低自己的标准,不是指智商,而是行为,他们需要严格控制自己,不表现出异端的偏执。

    通俗点,就是伪装,不做自己,这样,才能被接纳,被人笑着说一句:“你看不出来有病啊,真的。”

    商明漪是学科第一人带的博士,以后应该也会成为教授吧。

    “为什么要价值?”商明漪站定,手从口袋里掏出来,疑惑,“鸟会孵卵,天蛾会变假眼,孔雀开屏,单纯活着而已,为什么人就要有价值?”

    魏参哑口无言,商明漪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会说为了钱,动物之间没有交易货币,简单来说,大家都只是为了生存、娱乐,虽然我不明白娱乐对生存有什么作用。不过,既然人和动物这点上有差异,那一定有道理的,我不想研究人,太复杂了。”

    她问道:“你喜欢人吗?”

    魏参把手机塞进口袋,双手自然垂在腿边,与她并肩看前方橘猫跨上的一个山坡。

    “不喜欢。”魏参说着,自顾自轻声耸肩笑了下,“对,你跟这软件有什么关系,我知道了也没有用处,复杂的是我,不是你。”

    商明漪闻言,伸手摸了下他的手腕,摩挲,若无其事缩回来:“你喜欢我。”她看着远方,很认真,那表情好似魏参不在她身边,而是在空气里飘着。

    “你喜欢我的时候,身体会僵硬。”她大发慈悲告诉了魏参一个发现。

    魏参这会儿心情很放松,没那么防备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被商明漪驯服。

    仅用几句话。

    “只是从来没人敢这么碰我。”他懒洋洋自商明漪身后绕过,走了几步,“走吧,你的小导游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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