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给矮脚黄浇了点水,叶子里头冒出来几只肥胖的菜虫,魏参提起水壶冲掉,虫子蛄蛹蛄蛹流到地面,黄褐色和白色,很恶心,若苑荷乐看到,一定会尖叫蹦到一边大喊救命。

    若商明漪看到呢?

    可能会伸手让菜虫爬到她的手背上,研究虫子爹,虫子妈,和虫子一家的快乐生活吧。

    “……奶奶认识好些姑娘,不过配不上你,奶奶知道,宁缺毋滥,不能让你随随便便去相亲,不过参参,奶奶七十了,有时候闭眼睛就想,我家参参哪,他的媳妇儿有多漂亮呀,他会生个大胖小子呀,还是金贵的闺女啊?……”

    魏参心不在焉,点开跟商明漪的对话框,里头是昨晚的简短对话。

    20:49分

    蓝天头像:【你家沐浴露用完了我去超市买你别把卧室门关死有紧急情况给苑荷乐打电话】

    郭靖画圆头像:[红包37.8元]【红包寄语:同样牌子牛奶味谢】

    寄语限制八个字。

    蓝天头像:【卧室门打开了么还是关的】

    郭靖画圆头像:【你不是已经走啦?我打开了,你快去吧,超市在门口113米,我需要走2分钟,以你的步距和脚掌大小来回要走349步,一般来说,2分钟,就算我把自己放进浴缸憋气,你也来得及救活。】

    22:36分

    蓝天头像:【你那边什么声音】

    蓝天头像:【挪东西还有什么要搬的吗】

    蓝天头像:【回话】

    郭靖画圆头像:【我在做干预训练,我每天都要做的。】

    蓝天头像:【什么样的训练】

    郭靖画圆头像:【我跟妈妈视频,她指一个东西,我要拿过来复述购买的时间,物品名称,用途,还有我弟弟,妈妈给我看他的CT,我要向她表现。我在打字,引起她的注意了,她在问我问题。】

    蓝天头像:【哦】

    蓝天头像:【你要表现什么对你弟弟关心伤心思念这些正常反应】

    蓝天头像:【还是需要哭根据什么法则来定】

    郭靖画圆头像:【我在跟妈妈说话,你等一下。】

    蓝天头像:【嗯随口问不重要 以后再说吧】

    郭靖画圆头像:【拜拜】

    蓝天头像:【晚安】

    郭靖画圆头像:【晚安,不要再发了。】

    自讨没趣。

    魏参对那段干预训练有些好奇,书本和自传里有写,人为干预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培养,一岁左右。

    在孩子还不会说话时,要引导她开口,只言片语,组成长句,自闭症的孩子使用语言很艰难,两个字,一个字地蹦,或者干脆不和家长交流,用手势代替。

    商明漪能如此流利地对话,充分体现了阿斯伯格的特殊。

    以及商汀兰、黄德阈二十七年来如一日的坚持。

    不可谓不伟大。

    “参参,参参?”奶奶用手在他眼前晃,“你咋还不答话呢。”

    “我在想事,奶奶,你问我什么了?”魏参去水井打水洗手,凉意从水井壁渗出来,去除夏日的躁闷。

    “我问你小商那姑娘,她长得也好,怎么就摊上这么难缠的病呢,如果治不好,以后还不知道怎么嫁人哦。”

    魏参把绳子一圈圈绕在水桶的木柄上,说:“奶奶,她可以不嫁人的,这种病是……”

    他本想用残疾来比喻,因为不可逆,无法好转,只能接受老天的不公,但他临时换了个说法。

    “这种病麻烦的是别人,她自己其实没什么感觉,只要自己快乐,管别人做什么。”

    奶奶点点头:“那倒也是,她这个病太疯了,家里人都受苦,再漂亮的姑娘,一发羊癫疯就变成鬼一样,以前西边那屋有个后生,比青苗小两岁,也是很聪明的,他们家兄弟仨,属他最能耐,可是造化弄人,他被狗给咬了,后来就疯了,栓在牛棚里头不能进家去,也会咬人!”

    魏参皱眉:“商明漪不是疯病,她是孤独症,偶尔的发病是,是——”

    是装的?是偏执?还是率性而为?

    魏参亦无法定论。

    他对商明漪了解的太少了。

    “反正不会太影响生活,奶奶,她不是疯子,你别那样看她。”与奶奶说话,魏参从来都如此诚恳,不迂回,不打官腔。

    奶奶仔仔细细观察他的脸,眉头,嘴角,不自在地撇过脸去的动作,然后说:“参参,你要过好日子,找好姑娘,奶奶才能放心,你知道吗?”

    谣言传到奶奶这里了。

    魏参十分头疼,他站起来高出奶奶将近半个上身,老人背佝偻,仰头非常累,魏参一般不会在她面前站得这么直。

    他将奶奶扶到屋檐下,拉过小竹凳,让她坐在上头,自己则屈腿在台阶上寻了个干净灰少的地方,握住她的手,面目沉静。

    “当初你让我退役,我一开始不听,过几年,想通了,所以这种事急不来,等吧。”

    奶奶怅然抚摸他的鬓发,仿佛仍能看到十岁时那个倔强孩子的影子。

    二十一年前,因为举能大师的一句话,街坊们视魏参如洪水猛兽。

    家中有女孩的,充分有理由拒绝领养,有男孩的,开街道会议时支支吾吾,先把魏安一家子赞扬一波,接着就是各种困难。

    魏参十岁后就一个人生活,一开始有人给他送饭和水果,还会喊他去家里添双筷子,魏参每次都拒绝,他就像个刺猬一样,拒绝别人关心,谁敢来摸,先扎你一通。

    再多的好意也经不住消磨,不去,不去就一个人过呗,只要不死在家里,让他们镇子蒙羞,背上害死英雄之子的骂名,那就自己过去吧。

    每周,妇联来送孤儿补贴,加上镇政府发放的特殊补助,按理说,一个小学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不该那么窘迫才对,但有次谭莲花带着谭健洪经过他们家院子,发现魏参居然在翻小区的垃圾桶。

    “孩子!你吃了没!垃圾桶的东西不能翻啊!”谭莲花扔下谭健洪,急匆匆跑过去,将魏参拉开。

    魏参饿得很瘦很瘦,他如往常一样,嫌恶甩掉奶奶胳膊,踢翻垃圾桶进屋去了。

    谭健洪捏住鼻子躲得老远,童言无忌道:“奶奶,那个哥哥好臭!”自那天起,谭莲花风雨无阻,接魏参放学,说是接,就是手上拎着搪瓷饭桶等他。

    莲藕汤、排骨汤……被魏参打泼过无数回。

    王丽平偷偷跟踪婆婆,全看在眼里,心里骂这老太太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妄想当济公,哦不,济奶呢,她冲上去给了魏参一个巴掌:“你这小兔崽子,别以为你爸救了人,你就能耀武扬威了,浪费粮食,还打老人,你爸妈的优秀基因一点没继承!”

    魏参捂脸站在原地,寒风瑟瑟,他穿一件单衣,不知是火气旺,还是没合适的毛衣穿,他个子长太快了。

    “你能领养我吗?”魏参眉目已有日后的俊朗风采,眉骨很高,但过瘦导致略显阴鸷,他盯住王丽萍,对奶奶平静说道,“我攒了钱,可以给你发工资。”

    一住就是五年,谭莲花有时回忆起来,甚至觉得魏参就是想让王丽平不爽快而已。

    “奶奶要是等不到,咋办。”她的眼角褶皱里满含担忧。

    眨眼长这么大了,幸好参参在那个极冷的冬天,挑了一个“家”,这个家得有女主人,如今她七十岁,半截身子入土,没了家人的魏参,还会变回刺猬吗?

    这样一想,谭莲花就忍不住劝魏参,不要跟谭青苗他们置气了:“参参,听奶奶说,奶奶在一天,就不会让你受欺负,洪洪这小子啊,随他妈,青苗呢,说白了,也是跟着老婆走,你只要不跟利平撕破脸,我跟你保证,就是死了,也把遗嘱挂在墙上,谁都不准拒绝你回家过年,他们就是你的家人。”

    老年学校的老友们谈过遗嘱,说这玩意儿啊,你自己写不算,圣旨还要盖戳宣读广而告之呢。你要找个律师,登报,再搞个宗亲大会般的场合,让家里亲戚朋友作证,你的遗愿不能更改,谁不遵守,谁就是不肖子孙。

    魏参沉思一会儿,握奶奶的手心越发热。

    “能等到的。”

    冯笑发来午餐的照片,他们俩将商明漪带出门了,是一家本地乡土炸鸡店。

    商明漪在吃薯条,双手指尖沾满番茄酱,苑荷乐帮她擦,她的目光瞟向了窗外,大落地玻璃窗街道对面,一只猫咪模模糊糊只看得清颜色,黄黑相间。

    魏参放大照片,想看清那只猫的样子,却被视频通话提示打断了。

    奶奶已午睡,魏参轻轻关门出去,从空调房到室外,热浪蜂拥轰袭,他遮着额头走到水井边。

    “喂,曾局长,嗯,方便你说。”

    “叫什么局长,不生分呐?叫曾叔!”曾华强说话的语调令人想起他爽朗的笑容,不算讨厌,魏参便改口:“曾叔,找我什么事。”

    曾华强:“没事不能找你?嘿嘿,你咋给你爹一个样,老正经了,平时打个电话唠唠嗑,他也好声好气问我,老曾,你饭吃饱了撑的就去操场跑几圈,省得裤腰带又松两寸。”

    魏参静静听,足尖踢水桶,并未阻止他回忆那些往事。

    “我说,我是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哪像他,清廉嘛,我可不是揶揄他啊,你长得像嫂子,身材却像你爸爸,都是好身材,玲玲她妈催她找对象,她啪地给她妈发了张男团的海报,让她妈比着那个找,嘿嘿,我瞅着,那些小帅哥还没你顺眼呢。”

    “我爸要是胖点就好了。”

    “啥?”

    “那他每天傍晚就会去操场跑圈。”魏参压低嗓子,一股冷意顺着电话线发散,将会议室里的曾华强冻一激灵,“而不是去加油站,碰上那辆装甲车。”

    手下都谴出去了,会议室只曾华强一人。

    左右两面墙都挂着红色旗帜,猪肝色大方桌一头放着桌麦,曾华强刚开完会,忘记关,在魏参提到‘装甲车’时,倏然故障尖鸣。

    车字伴随电流声如同回音一遍遍轮放,无比刺耳,曾华强眼皮一跳,赶紧闷住麦按掉开关。

    他起身的动作很猛,带出一阵风,将手边零散文件拂落。

    死者年轻靓丽的两寸蓝底照片朝上,正正落在皮鞋脚边,曾华强去捡,又鲁莽地磕碰到了头,那温婉的笑容与他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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