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默契地没有提送商明漪去道觉寺的事。

    魏参晨跑回来,带着早饭去自己家,往往商明漪也起来了,乖乖坐在桌前等待,魏参也不再催问商汀兰黄德阈的归期。

    玉米粒晒成小石头那么硬的时候,地里黄豆熟了。

    奶奶要赶在回镇子前,把黄豆磨成豆腐,豆腐坊在灰水河的对岸,没有桥,只有一条土堆夯成的堤,车子无法驶过。

    魏参、冯笑两人一前一后挑着扁担去豆腐坊,后边跟着商明漪、苑荷乐,苑荷乐逗趣说他们是西天取经四人组。

    商明漪走走停停,苑荷乐也就陪她停,商明漪随手掐了一只淡绿清新的车轴草插在自己耳朵上。

    “明漪,你论文什么时候写完呀,暑假过去就回学校吗?”苑荷乐替她整理头发。

    “已经写完了,在等教授的修改意见,我没有暑假。”

    “噢,那发表论文之后呢?”

    苑荷乐知道,冯笑和魏参的假期就快结束了,到时候若商汀兰他们还没回来,商明漪该交给谁呢?就现在这情况,魏参应该也很伤脑筋商明漪的事吧。

    她的问句中有些许苦恼纠结,商明漪双手捂着一个东西,对她说:“送给你。”

    苑荷乐:“啊?啥。”

    傻傻地信任地把手掌摊开。

    商明漪献宝一般掀开上边的左手。

    虫子。

    一只绿色的虫子。

    带翅膀的,身体像蓠蒿杆一样的,虫子。

    “啊!!!!”苑荷乐窜得比冲天炮还高,尖叫缩手,越过商明漪跑走了。

    商明漪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愣了一会儿,把那只自由落体的华艳色蟌抓回来,追苑荷乐:“乐乐,不要跑,我要送给你!”

    “离我远一点嗷嗷!”

    冯笑敲了下扁担,前边魏参也停下了,两人回头,苑荷乐如同旋风冲击波似的撞过来,抓住冯笑的裤腰带躲到他身后,惊恐探头:“我最怕虫子了啊啊啊!”

    “不是虫子。”商明漪双手还捂着,那令苑荷乐头皮发麻的虫子显然在同步逼近。

    苑荷乐两脚一蹦,挂在冯笑腰上,魏参摇摇头,干脆把扁担抽过来,竖着撑地:“危险,别乱跑。”有种幼儿园园长的无奈。

    神奇的是商明漪很听他的话,他一开口,就不跑了,她的表情不是捉弄人的恶趣味,冯笑便笑着说:“乐乐小时候被蚂蚁窝埋过,小商,你放过她吧。”

    苑家怎么有种跟大自然格格不入的美,苑荷乐他爸也是。

    “有那么大的蚂蚁窝?”商明漪关注点清奇,“在哪里,成都吗?四川成都?”

    “不是,是云南,我老家。”苑荷乐讪讪摸鼻子跳下来,否则就叫商明漪难堪了,人家满腔赤诚送礼物(误),搞得跟要害她一样。

    “我也没去过云南。”商明漪手放在胸前,莫名道。

    苑荷乐:“你回头来云南玩呀,到我家来做客。”

    冯笑:“嗯,去看看她家三米高的金柱子,左青龙右白虎,操,比碧海蓝天气派多了,别揪别揪——”

    两人以为那个‘也没去过云南’的也,是跟苑荷乐提到过的成都的房子相提并论,但魏参听到‘四川’二字时,撇过头去想了一会,终究没开口。

    商明漪自觉走到魏参旁边,平淡要求道:“你带我去云南吧。”

    胡闹的两个人同时噤声,心里卧槽。

    总感觉在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不确定,再看看。

    魏参没有回答,商明漪两只手像蚌壳一样张开。

    华艳色蟌合拢的两对翅膀缓缓舒展,一对全透明,有金线般的条纹,一对在阳光下现出夺目绚烂、浓若荧石的祖母绿,扇动间将流光拨去。

    色蟌没有急着飞走,而是吻了下商明漪的指尖,身体轻盈晃动,先是飘向魏参的肩膀,随后滑翔下落,回到河边的草丛,不见踪影。

    连恐惧一切未知昆虫的苑荷乐都看呆了。

    “行。”魏参看着商明漪,挑眉一笑,“你敢跟,我就敢带。”说罢,不管不顾地单手拎起重达80斤的篮子,独自前行。

    苑荷乐前后望望,疑惑:“魏队一个人能拎得动,为什么要两个人挑。”

    冯乐望天:“男人,在某些时候,能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他跟苑荷乐挤得跟连体婴儿一样,指魏参的后背,分析道:“你看队长的背肌,连带着肱二头三头,是不是快把衣服撑爆了,脖子也憋得又红又粗,这说明是强弩之末,撑不过十秒。”

    商明漪幽幽飘过:“他的胸肌很发达,可以挑到对岸。”

    魏参喝骂道:“快点跟上!”

    豆腐坊在一排小商铺之中,乡村青壮年稀少,街道无人,留守看店的都是孤寡老人。

    谭老板如今60多岁,皮皱脸黝黑,上身赤膊坐在店门口,瘦小精干的身子,叼着根上世纪的烟斗,一边拈填烟草压实,一边跟一个年轻人侃大山。

    走近,那年轻人他们也认识,是下基层历练的李拥凡。

    他反坐在竹椅上,抬手打招呼:“魏大帅哥!你来磨豆腐啊!”乐呵呵地跑过来,挺热心想接魏参手中的篾篓。

    “哎嘛!”李拥凡一碰把手,魏参放松力道,嘭得一声,蔑篓落地,李拥凡差点被那重量带翻,“这么重,你们今天可得磨不少啊。”

    魏参面不改色地做扩胸运动活络筋骨,说:“家里就这么些豆子,一起拿过来磨了,干黄豆家里没人吃。”

    李拥凡见又来了两个年轻人,且气质不俗,冯笑人高马大,跟谭老板俩一起担黄豆进屋,苑荷乐则穿了丝质长袖长裤,头发扎的高马尾,干练简约,有点女企业家的范。

    “这是你亲戚?”李拥凡憨气十足地问。

    “朋友。”魏参对这名暂未沾染恶俗风气的年轻干部态度较友善,他两边张望,问道:“谭书记也在?”

    “不在,他老人家大热天哪愿意出来,一晒就中暑。”李拥凡一指隔壁小卖部,“我找他家当家的签字,人进货去了,进冰棍,还没回来,我就来打发个时间。”

    魏参:“你口音挺有意思,陕西人?”

    “这都能听出来?我还以为我一口标准普通话呢。”

    “挺明显的。”

    魏参寒暄的同时也没忘记关注商明漪,视线随着她穿过土房进入后院,左边露出半轮灰磨盘,黄土地面有一圈经年累月留下的拉磨轨迹,她便踩着那个圈,脚后跟贴脚尖,一点点地走。

    平时坐办公室无聊,这下有磨豆腐看了,李拥凡兴高采烈,脚往屋子先迈一步,倒着走问魏参:“你女朋友,是不是,那啥,比较内向?”

    他这一挡,将魏参的视线完全隔离。

    魏参平淡道:“她不是我女朋友,你叫她小商就行。”

    李拥凡丈二摸不着头脑:“啊?”

    上次也没见他否认啊。

    屋内最显眼的是用来过滤豆渣的十字木架,麻绳系着铆钉挂在房梁上,木架四个角挂上蒸笼屉布,将磨碎后的豆腐水倒入,两个人摇晃木架,过滤汁水渣滓。

    魏参刚上初中,个子就很高,第一次被奶奶带来磨豆腐,就能帮着干活了。

    时过境迁,曾刚到他胸那么高的木架,如今只到腰,仿佛一手就能倒转过来。

    一整缸的水筛入簸箕,黄豆清洗完成,谭老板掀开角落红蓝条纹的塑料布,朝魏参喊道:“小子,搭手把机器驮出来!”

    商明漪小跟屁虫似的跟在老板后头提问:“为什么不用磨盘呀。”

    “50斤!咋磨!”老板将烟嘴一吐,烟斗绳在脖子上晃悠悠,“牛老早死了。”

    “驴子呢?”商明漪执着问道。

    “嘿嘿,驴子在驴肉馆,驴肉火烧,吃没吃过?那香得很!”

    魏参没插入这俩人驴唇不对马嘴的话题,兀自拍了拍灰,大力将机器拉到院子中央,那边,老板绘声绘色跟商明漪说他小时候看他妈给驴接生的大场面。

    “那驴啊,在它娘的肚子里,先出来一只后蹄,卡住了,一拉,那母驴叫的呀,天都快给它叫亮,我娘呢伸手进去,把小驴左转转,右转转,摸到一颗驴头,嘿,直接往出拽,哗啦啦,跟拉肚子似的,小驴就滑出来了。那时候驴值钱,我娘这一手省下好几百块呢。”

    商明漪若有所思地说:“这叫胎位不正,对不?”

    谭老板将烟嘴送到嘴边吧嗒两口,似很喜欢商明漪,她听故事认真,还能忍烟味。

    “是吧,我娘没当过稳婆,生小孩大致也差不了多少的。”

    “我妈妈生我时,也胎位不正。”

    魏参来拿电线,恰好听到这一句,便上前拉走她,把人按在装黄豆的大缸边,强硬安排任务:“你来舀黄豆,会吗?”

    商明漪怜悯望他:“你不会?”

    魏参:……

    “没关系。”她大方地拍拍裤腿,说:“我教你。”正襟危坐,拿起缸中的葫芦瓢,淘沙一样舀起满满一瓢又倒下去。

    “师傅。”魏参半嘲半笑,“手别伸进机器里,这个知道吧?”

    冯笑擦干手,握着插头往窗台上拉出来的公牛插座上一怼,大喊:“队长,通电了!”

    水阀自动上水,自动化流程,唯一手动的是加黄豆工序,由商明漪操作,苑荷乐叽叽喳喳地拍vlog,冯笑给她当捧哏,魏参就抱手站在一边,跟李拥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哎,小商不是你女朋友,那她跟你啥关系啊?哪儿人?干嘛的?”李拥凡拱魏参的胳膊,“她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啊,上次我跟她说话,她不理,这次也是,我回去还苦练平翘舌呢。”

    魏参道:“她哪里不理你?”

    李拥凡道:“小魏同志,这就是你不厚道了,我前面问你一大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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