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接送孩子的父母、爷爷奶奶,都认识这么个女人,头上一年四季都戴顶鸭舌小红帽,跟春游一个款式,帽檐边磨破了,露出里头塑料的灰黄色纹路,她就把帽舌再压低一点,在小道上龟速前进推销手里的文具套装。

    里面一般有田字格作业本、削笔刀、涂改液等等,还有辅导班的宣传单。

    以前塑料工艺质量好,再加上运输物流不便利,价格很贵,一个文具袋要十五块钱,很少有家长搭理她的。

    “去去去,我去旁边晨光买,比你还便宜两块钱呢。

    女人憨厚笑着后退,又往前伸手,打开腕间挂着的纸袋子给人看:“带一份吧,都给孩子备全了,去文具店还指不定要买点小零食,小贴纸什么的,花得更多,看看。”

    快递越来越发达,文具售价也随之大幅下降,卷笔刀模具压出来的边角不平整,很容易割伤手。

    辅导班也不准宣传了,女人手里的蓝色纸袋,换成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牛皮纸袋,可她价格还是卖那么多。

    从一年级接送到六年级的家长认识她了,笑着揶揄说:“人家店里卖十块的东西,你还卖十五呀,姐,那你怎么卖的出去。”说是说了,也会接过去看看,找她买两条红领巾什么的。

    “质量不一样呢,我昨天上批发市场问过,便宜的涂改带里面有铅,对孩子身体不好。”

    女人这么些年连衣服都很少换,冬天穿黑色短羽绒服,绿麻花毛衣在脖子上卷三道,挺暖和,就算穿得多,她还是瘦得一阵风就能吹倒,夏天更明显,牛仔裤搭透明防晒衣,透过防晒衣能看见里头上衣的耐克标,勾朝左边打的。

    这是她头一次两手空空来一小北门,超市卷帘门紧闭着,她往上迈一步,害怕似的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下决心哐哐拍门,扯着嗓子大喊。

    “朱……姓朱的!开门!”

    第一声拍门震天响,溅了她一脸砂子大小的陈年老灰,耷拉在稀薄的两鬓,她被这声音帮着壮胆,越拍越急,招牌摇摇欲坠。

    “我是莉莉他姐!”一通喊完她才想到自报家门,“我来给她讨个说法!姓朱的,是男人你就出来!你敢不敢当,猴子屁股都没你的脸红!”

    里头没动静,先来拉她的反倒是快递小哥:“喂,你可别把门拍坏了,你赔啊?”话说的不客气,却在不住地使眼色。

    女人息怒定睛看了看,愤然道:“小许,姓朱的不是个东西,缩头乌龟!你要给他说话,以后去批发市场,别想让我替你拎包了!”

    小许摸摸鼻子:“搞得跟我没手没脚一样,不是你非要拎的么。”

    手一放,女人又一顿凿门。

    小许的尴尬给了她莫名的底气,她这回想明白了,恶霸算什么,法治社会还能翻了天么,她们姐妹给人明着按着欺负了这么多年,忍根本不是个办法,只有闹,闹到警察局去,她那没脑子的蠢妹子才能捋顺脑子里仅存的一根筋。

    “大不了我再也不来一小了!”她眼睛瞪得很圆,配着蜡黄瘦削的脸盘,像小学生随手捏的橡皮人那样滑稽,色厉内荏大写加粗写在脸上。

    魏参拉着商明漪到门边偷听,比了个“嘘”,商明漪道:“她听不见的。”

    “是个聋子?”魏参随口瞎说个玩笑,其实他已经猜到来人的身份了,不愧是姐妹,声音几乎以假乱真。

    不同的是,碧海蓝天那名口无遮拦的年轻女子音调很高,能攀上烧水壶的频率吹满十拍E6,如今门外这位则是装凶,被生活压弯了嗓子讨好人,说话是不敢有起伏的,楞把烧水壶从冷冻室抬到180度,烫得发声位置也找不准了。

    商明漪屈起手指小幅度敲敲门:“她拍的声音太大了,我们说话,她听起来跟乔治开拖拉机差不多。”

    玩具飞机旁边就是吹风机头粉红佩奇一家,佩奇鼻子上戴花,手中握着一根鞭子,站在乔治后头甩,那拖拉机装了小马达,一扭佩奇的鞭子,拖拉机哼哧哼哧地转,画面诡异水平直逼猪八戒三打神奇女侠,商明漪轻轻掠一眼,跳过去,选了一旁还算眉清目秀的玩具飞机。

    无聊听了会儿墙角,商明漪碎碎说起两姐妹的底细。

    姐姐叫于喜茉,起早贪黑地持家,妹妹于喜莉则成天幻想当老大夫人,拥有一群手下,替她在校门口兜售文具的姐姐撑排场,出发点不错,路径歪到喜马拉雅九匹马都拉不回。

    如今朱飞玩够了就扔,于喜莉傻眼了,哭得她亲姐天灵盖嗡嗡响,妹子脑子里的水引流到了她脑壳里,咬咬牙,堵不如疏。

    魏参抱胸靠在收银台,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脑容量真够大的,这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存着,地球上的事你都管吗?管得过来?”

    “地球上?”

    他不会以为我是外星生物吧?商明漪不确定,暗自诽谤起魏参的智商。

    “哦,那就改成人界。”

    自从发现商明漪有较真和抬杠属性,魏参渐渐喜欢上逗她的感觉,抛出一个问题,商明漪总能给出角度清奇的答案,问得越多,仿佛越能勾画出她神秘的内心世界。

    教程给出了很多诱导自闭症患者主动表达的手段,反问是最常用的一种,由于刻板行为太过强大,会将患者的注意力带走,引导者需要发散出去,递给她一根拐杖,把她往更广阔的地图上带。

    商明漪眉头一皱,淡若无情的双眼焦点落在卷帘门上,却像拥有穿透门的能力看向远方,她并未接着魏参的话题展开,这让他很是可惜,正想再说什么,商明漪抓住他衣袖,着急道:“猪头快回来了。”

    门外,于喜茉梗着脖子跟小许理论,屡次拍掉他的手臂,突闻身后‘哗啦啦’,电光火石间,一阵不合时宜的凉风露出来,挺凉,钻进了她的脖子。

    小许站她对面,亲眼看见卷帘门波浪一样展开又合上,眼睛一闭,一睁,于喜茉就被提溜了进去。

    我操,小许捏了把自个儿大腿,金角大王用紫金葫芦收孙悟空还要先喊三声呢,这开门抓人关门一套操作,只够喊一声的。

    魏参一看见于喜茉,就联想到以往救援任务中的无数张脸。

    义愤填膺,浑身冒着火,明明胆子挺小,却肯为了家人拼命,将瘦小的胸膛挺得高高的,眉头紧拧,一双眼睛恨不得给人挖个洞。

    “闭嘴。”

    不等她开口声讨,魏参冷目相对,将于喜茉与商明漪一同往麻将桌后头推。仓库有扇门,里头极其逼仄,门框上钉着蓝色的防蚊网,吸铁石啪嗒吸住。

    一道极薄的网将三人隔开,于喜茉被震慑住了,不敢开口,她偷偷仰头打量商明漪的侧脸,心里想这丫头又是谁,高挑清丽,脸蛋水水润润像颗桃子,却没有软弱的气质。

    难不成是姓朱的交的新女朋友?那不就是自己妹妹的情敌?!

    要真被这女孩挖了墙角,喜莉也不算冤枉。

    于喜茉的帽檐戳了下防蚊网,魏参瞟她一眼,口吻偏向商明漪那边:“在里头待着,我来教训朱飞,你们别插手。”

    “你们跟朱飞什么关系!”于喜茉硬插嘴道,“我找朱飞!他在不在这里!你们是谁?”

    她的手伸到挎包里去,想掏手机拍照。

    魏参凉凉道:“来找茬还留证?你想把自己送进去?”

    于喜茉僵住,她没想到这点,本打算问问喜莉这是什么情况,被魏参这么一提点,再加上想起来朱飞本来就麻烦不断,没什么奇怪的。

    商明漪拉住布帘的一角,十万分听话地拉起来,先整个遮住了于喜茉,然后压在自己微红的颈边,只露一颗脑袋,长黑发被刮出静电,可爱地在耳畔绕了个圈。

    “我就这样看,不出声。”她小小提个要求。

    魏参那副冷脸瞬间转暖,却还是有点端着,抿起嘴角笑:“你不是会透视吗,这层聚酯纤维可比铝合金薄多了。”

    商明漪为难:“071号又不在。”

    魏参:“那你就听着,有些画面少儿不宜。”

    商明漪看傻子一样看他,这种眼神她一般只会施舍给数学不太好的学长。

    “财物损失超过3000会影响定性,你不会算的话,我可以帮你,我记性很好。”商明漪从布后面探出一根食指,指向摆白酒的货架:“离那边远一点。”

    防蚊网不太新,小孔积了薄灰,看上去灰蓝脏污,深一块浅一块,将商明漪淡色的眸子一并收隐起来,布帘子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知道多久没洗过,她白皙的皮肤如同上好的丝绸错扔到破布堆,令人心生别扭。

    魏参作势要隔网弹她的额头,商明漪率先往后一躲,没让防蚊网与她产生皮肤接触,魏参对她的举动大为满意,甚至觉得有那么点儿心有灵犀的意思,他叫商明漪拉好帘子,身后便响起了杀猪般的吼骂。

    “是朱飞!”于喜茉既紧张又激动,自来熟地用气泡音跟商明漪搭腔,“你男朋友看着又高又壮,胳膊这么粗,应该能打得过吧?”她单手比了半圈。

    这句问话的槽点实在太多,连商明漪都诧异地转头,茫然:“谁是我男朋友啊。”

    于喜茉一脸我是过来人:“哦,那是小伙子在追你?答应了他呗,跟姐说说,是不是姓朱的这畜生招惹你了,你男,呃,这小伙子来给你出气?”

    当商明漪不答话,近乎缥缈的眼神落到她的挎包上时,于喜茉才微妙地觉察出不对劲,可说不上来这漂亮姑娘哪儿不同。

    她一不说话,就压低帽檐,商明漪盯着她一直埋在包里没抽出来过的右手,淡淡说道:“不要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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