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解决掉早饭,走回车厢。

    到火车的连接处,摇摇晃晃挤满了没买到票的人,魏参虚搂着商明漪,不让别人碰到她,商明漪却停住,两只脚分别站在不同车厢,偏头听门外轨道叮里哐当的撞击声。

    魏参有耐心地陪她等待,商明漪沉迷于那粗粝而稳当的摇晃,说:“这是詹氏挂钩,像太极一样,还有玉佩,那种阴阳玉佩。”她学着电视里教育频道的主持人语气,“好的,那我们就叫它太极拉链吧,真好看。”

    “詹式挂钩?詹天佑吗。”魏参努力调动文化储备来回话。

    站在车内,是没办法看到车体之间的连接处的,但魏参已习惯了商明漪的“透视”功能,若不是真知道火车内部结构,又怎么看得如此入迷呢?

    商明漪纠正:“不是,是另外一个人,詹内。”

    “一家人,亲戚,五百年前是一家。”魏参斜身一挡,遮住一个秃头赤膊男无礼的打量,顺道没什么情绪地皱了皱眉,那秃头男就自知讨嫌,没再看了。

    商明漪未察觉这些风起云涌,她走到车门边,透明小窗上有些划痕,还算澄澈,她边看边再次纠正:“不是姓詹,是姓詹内,伊利·汉尔顿·詹内,五百年恐怕不行,得五万年呢。”

    魏参在她身后站着,距离很近,微卷的发尾几乎能戳到他的下巴。

    真奇怪,为什么她睡了一晚上,后脑勺仍那么饱满,发丝仍是那么干爽有弧度,毛茸茸的,有种想上手摸的冲动。

    她睡觉习惯侧睡?

    昨晚拉灯后魏参很快睡着,甚至连商明漪饿了出去找宵夜吃都没醒,警觉性如此低,深深令他后怕,亏他以前在部队上半夜演习都是效率最高的排头兵。

    也许,是商明漪具有安宁人心的力量,在她身边会不由自主放低戒备,很安心,同样的安心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

    很多很多年。

    到母亲扔下他,毫不犹豫跳进水中的那一年。

    想到这里,魏参又往前靠近些,附在商明漪白到透明的耳垂旁,像怕吓着她那样问道:“第一次坐火车?”

    他的眼神和声音都很温柔,外人听来,还有丝丝的诱惑。

    暧昧的蛛丝包裹着他们,有意无意,把纷纷扰扰的乘客全都隔绝在外。

    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和连绵山脉,云朵低垂好像触手可及,这片小天地,是只容得下两个人的小世界,不容任何人染指。

    商明漪回答:“妈妈只带容儿坐过火车,动车,高铁,我出门的话,都是开车的。”

    她从未因交通工具的单调表达过不满,事实上,商汀兰带女毅然离婚后,经济状况还是不错的,在二十多年前就养得起小轿车。

    前夫留下一笔财产,商汀兰借此做生意赚了钱,后续跟黄德阈结婚,两人共同经营公司和小家,条件更加改善,可以雇司机。

    近距离看商明漪,睫毛浓黑卷翘,她眨眼的频率较低,眼睛水汪汪的,长时间睁着,也不会感觉干涩,她的眼眶比较浅,眉毛有个急转直下的弧度,令她睁大眼睛时,显得无比认真、无害。

    魏参反应过来时手已经伸出去了,食指轻柔触了下她的睫毛,很痒,商明漪惊讶转头:“你捏我干什么?”

    捏睫毛也叫捏吗?

    魏参保持手在半空中的姿势,急中生智将指腹在窗户上一划:“你有根睫毛掉了,不拿下来会倒睫,戳到眼睛,你看。”

    窗户上什么都没有,魏参又说:“哦,掉地上了。”他撤回身体,靠在车厢上闲聊:“你一直说的容儿,是指黄容吗?猫步达的开发者,只写了名字没留邮箱。”

    那个不幸在国外摔断大腿的弟弟,一受伤,父母就马不停蹄赶过去了,连情况这么特殊的女儿都顾不上,不知道商明漪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留了邮箱啊。”商明漪说:“容儿很聪明,他帮我开发了软件,他很聪明,比你聪明。”

    魏参没在意邮箱的事:“那我看漏了吧。”他懒懒地反驳,“你跟他朝夕相处,跟我才认识几天?不控制变量,对照组有意义吗。”

    知道她没恶意,而且比较对象还是亲弟弟,魏参本不应该不爽,那过于小气了。

    不过既然现在商明漪的监护人是自己,那强调下自己的重要性也不过分吧。

    “你不是要去四川,要去云南吗。”他的心悬着,语速缓慢,“多跟我待一待,和我在一起,我会带你去体验很多第一次,飞机你坐过吗?徒步,骑行进藏,极地和极光,你都应该试试。”

    商明漪难得暂停看风景,跟魏参对上眼神,略有遗憾:“不行,我要和容儿在一起,从小妈妈就这么跟我说的。”

    “噗,不是一个意思。”魏参笑了,这个回答虽然是拒绝,他的心却放了下来。

    “黄容是你弟弟,你的血肉至亲,他现在是你家庭的一员,可等他毕业、结婚,他就不能跟你在一起了,你也要跟他一样,找到这么一个人——”

    魏参停顿,因为商明漪埋怨地紧皱鼻头,看上去很苦恼。

    “我会和爸爸妈妈,还有容儿在一起,我们是一家人。”

    斩钉截铁的语气,魏参抿嘴,垂下头,暗怪操之过急,他握拳砸了下额角,深呼吸,一连串下来,商明漪也没发现他的异常。

    蓦地响起广播:“旅客朋友们,前方转弯减速,请留在座位上,不要接开水、饮食,以免发生意外。”

    话音落,魏参握住商明漪的肩膀,防止她被惯性带摔倒。

    然而,这次拐弯角度出乎意料的大,魏参还判断错了方向,本该撑着车门降低滞留感的,两个人却同时向外倒去。

    “小心!”

    魏参反应很快,迅速抓住行李架,撑住了他们的重量。

    他的左手曾多次受过伤,习惯性撕裂,这么骤然用力,再加上关心则乱,他不由痛得脸色瞬间发白。

    商明漪看着他垂在身边摇晃的左小臂,肌肉仿佛被巨大的吸力扭曲,青筋暴起,还有个小小的漩涡,模样可怖。

    魏参忍痛道:“没事,别担心。”

    商明漪用凉润的手心抚摸了下那一跳一跳的青筋,托着他的手,像捧着一根玉如意似的往车头走:“你拉伤了!要绑肌腱贴,我们去找列车员!”

    “不用。”魏参反握住她的手腕,“我有康复带。”

    抬眼看了下商明漪有些紧张的表情,嘴角上勾,又很快压下去。

    痛楚其实就那一下,给人痛懵后余韵散去,就没那么严重,魏参舔舔嘴唇,克制住笑意,一脸深沉跟着商明漪走。

    “回车厢,你帮我缠。”

    商明漪自觉坐到魏参的床铺:“是火车转弯你才受伤的,应该去找列车员。”

    这句话她念叨了一路,很执拗,似乎不依不饶要怪罪乘务组,并让他们负责,期间还想找冰来敷。

    行李箱一大一小,叠在商明漪床下面,魏参单手将下面的拉出来,行李箱一展开,空间就不够用了,商明漪脚尖点地让位置,魏参蹲着,想了下,说:“要不你脱鞋,上床上去吧,我行李箱太大。”

    如他所愿,商明漪答应了,利落将白色运动鞋整齐摆放在床脚,盘腿乖乖坐着,还给魏参让了一块地方。

    魏参的行李除了衣服,就是健身器械,哑铃,几个直径不一的铁饼,用奶奶勾的沙发套裹紧,打开后,商明漪连连惊叹:“你的箱子有50斤重吗?”

    魏参拍拍哑铃:“60几,我去哪都带着。”

    医疗急救包装在一个灰色布包内,魏参展示给商明漪看:“创可贴、护理敷料、卡扣止血带,还有小容量镇静喷雾,没有酒精、软刀,那些过不了安检。”

    “哦。”商明漪神色真挚地点头,“卡扣带可以用。”

    魏参低着头应:“用这个吧。”

    掏出来一卷肉色自粘胶带,常在职业运动员的手臂、肩膀、膝盖处见到。

    随便踢开行李箱,魏参坐在商明漪身边,不由自主叹了口气,商明漪问:“很痛吗?”

    “还好。”

    狭窄的空间立刻被宽阔的身躯占据。

    商明漪帮忙缠胶带的画面,像是梦的折射,她身上花朵的清香,好像是家中院子里的铁线莲味道。

    封闭车厢里,听着车轨有规律的哐当,魏参体会到了什么叫色令智昏。

    “痛吗?”商明漪绕一圈抻紧。

    “痛,轻点。”

    睁着眼睛说瞎话,要是冯笑在场,一眼就能判断出魏参是装的。

    “痛也要忍着,不绕紧没有用。”

    商明漪吹了吹他遒劲的肌肉,爱怜摸了摸,感受到那肌肉再次绷紧,以为是太用力了,她忍不住学商汀兰哄黄容那样哄魏参,“不痛啦!”

    魏参道:“让我忍,那你问我痛不痛干嘛。”

    商明漪很有经验地歪头:“分散你的注意力啊,让你别老是关注受伤的地方。”

    魏参也很同意,意味深长:“我的注意力——确实不在手上。”

    遗憾,商明漪没听懂,她继续讲故事:“容儿很小的时候喜欢玩单杠,你会单杠吗?他能单手挂在上面,十分钟都不掉下来。”

    “我也可以,我能半个小时。对了,黄容的伤怎么样?你妈联系你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同样的问句,场合不同,目的自然也不同。

    之前问,是想让商汀兰快点回来,带走这个大麻烦,现在问,却巴不得商汀兰彻底失联,或者黄容在德国再躺三个月,最好一年以内别出现。

    对不起你了,大舅子。

    商明漪道:“手术很顺利,但容儿的签证有些问题,他在康复了,他很强壮,很快就会好的。”

    黄容是商汀兰、黄德阈的儿子,长相估计也不差,不知道和商明漪像不像。

    魏参想象着黄容的形貌——

    五官精致、身形瘦削,穿格子衫的程序员一枚,脆得像根牙签,否则怎么骨个折而已就那么兴师动众?

    他代入了商明漪的角度,从一开始,他就觉得黄家夫妇抛下女儿去照顾儿子这件事,充满了对商明漪的不在意。

    胶带从手掌开始,一直缠到胳膊肘旁边,包成个木乃伊,商明漪顺着包裹其下的肌肉纹路一滑,酥麻感隔了层纱,如梦中腰间触感一样,火速溜进魏参的胸膛。

    他沉闷着,没有继续讨论黄容,而是往后靠了靠。

    厚实的身躯藏进车厢一角,轮廓分明的俊脸低垂,盯着那条包扎手法生涩的胶带出神。

    “你的尺侧腕伸肌真漂亮,手臂长度也跟我那根手骨标本差不多,是我见过手臂最长的人了。”

    商明漪旋转胶带,兀自说着,忽然话题一转随口问道:“你不喜欢我离你很近?”

    东边太阳升到半空,灼热滚烫的阳光如一支金色的箭矢,穿透了魏参的心脏,他从未有过这么享受又折磨的时刻。

    一个血气方刚的男性,如何才能在心上人夸赞自己肌肉漂亮时保持淡定呢?

    魏参甚至有阵很荒谬的冲动。

    他想,我还有很多好看的肌肉,如果你开口,它们都能够成为你的,就像那根标本。

    “不……”他艰难地寻找一个既不冒犯,又能直抒胸臆的说法,“不讨厌。”

    说完,抬起头来静静望着商明漪,他本以为,商明漪的眼神正飘忽在车厢内的各个角落,或者正看窗外,可她没有。

    她柔顺微卷的黑发垂在胸前,目光专注地放在魏参手臂,微微后仰,盘腿倚在上铺的梯子上。

    金属一定很冰,在夏天的长途列车里,温度慢慢攀升,那股凉意让人舍不得离开。

    商明漪用力握了握梯子,将脸也贴上去,金属皮有点扎脸肉。

    魏参背后是个衣柜,上面有面直径只有巴掌大的镜子,商明漪看到自己的脸颊,微红,一戳就能流出樱桃果汁那样的红。

    非常非常奇怪,她不知道这叫什么感觉,妈妈从来没有教过。

    电视剧也许有相似的情节,但她此刻想不起来了,她只觉得那是一段没有办法命名的,不能用实验来证实的心率,而变化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

    “那你喜欢什么呢?”她若有所思,“你为我受伤了,我要报答你。”

    魏参几乎窒息,他脱口而出道:“跟我在一起就行。”

    商明漪疑惑:“我正在和你在一起啊。”联想到之前的对话,她补充道:“只是现在。”

    妄想用一根尺侧腕伸肌骗到一个女朋友,确实很奸诈。

    好,也不好,有个“神经大条”的……追求对象,真是,前所未有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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