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参赶到会议室,模糊看到半截身体在墙上蠕动,伴随着孙勤不住的劝说,一大捧灰尘簌簌如屑,染白了深蓝色的地毯。

    “商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呀!你快停下来!”孙勤急得快哭了,奋不顾身抱住商明漪的腿,“物业待会来了,不知道要赔多少钱!老大都得怪我头上,我哪有钱赔啊!”

    她越说越觉得荒谬透顶,抹了抹眼泪。

    看到掌心灰尘打湿了变成芝麻糊一般的脏污,她哇地一声蹭到商明漪的运动裤上。

    天灵灵,地灵灵,可别在这儿变身啊祖宗。

    魏参的适应能力已经被锻炼出来了,什么牛鬼蛇神都无法挑战他的极限,他圈住商明漪的脚踝,声音近得就在孙勤耳畔。

    “让我来。”

    孙勤怔怔一抖,把手放开,痴痴望着他,脸不自觉红了。

    魏参对她笑了一下,替商明漪表达歉意,暗中使劲,却是跟孙勤相反的力道,孙勤把人往外拽,魏参则是拖住商明漪的膝盖,不让她从墙洞里掉出来。

    他留神听着商明漪有没有在说话,根本没注意孙勤的神态,随口说:“给你添麻烦了,赔款的事我来,你不用担心。”

    孙勤的脸更红了,片刻后,想到自己的脸很脏,一定很难看,难堪和尴尬比欢喜更浓烈,向后踉跄退一步。

    咔嚓,清脆的画框断裂声。

    孙勤的脸彻底绿了。

    魏参表示疑惑,孙勤结结巴巴地让开,说:“画,画好像,踩踩踩踩破了。”

    “什么画?”魏参一时没想起来。

    好在刘咏及时跳出来替他答疑解惑:“操操操!”听上去大事不妙,“老金拍的那幅古董油画!”

    说到拍卖,魏参有了点印象:“苏富比那次?”

    “听说这个数。”刘咏眼睛发直地盯着画,颤巍巍伸出一只手,心脏在滴血。

    “嗝——”孙勤在李美娟怀里差点撅过去。

    魏参深呼吸一口气,感觉商明漪在扭动身体,便示意刘咏别再声张了,环住商明漪的腰帮她轻松地跃到地面。

    说真的,有点担心会出来个猫首人身的非完全态妖怪。

    墙壁以多层复合板隔开,刷了一层乳胶漆,在画被摘下来之前,谁也不知道背后有一条通风管道,商明漪正是用大锤把复合板砸出了一个窟窿。

    她一头秀发已乱糟糟,灰头土脸,眸色竟也淡得几乎融进皮肤里,相比之下透亮如拂去凡尘的琥珀。

    “喵——”

    魏参的心提起来,却见她双手环抱着一只小得缩成拳头大的长毛猫咪幼崽。

    刘咏正在安抚孙勤,同时,李美娟不遗余力地还原事情经过:“……我们哪知道商小姐那么固执,非说墙里有猫!我说,我们去找物业来呀,她偏不让,跑去抢了消防锤,拦都拦不住,这根本不能怪小勤!真是的,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

    “行了,别说了,人还在这呢。”

    刘咏偷瞄一眼商明漪的表情,发现她非常淡定,既不愧疚也不激动,好像根本意识不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哪有第一次上门就把墙给拆了的。

    刘咏暗自嘀咕,再看自家便宜队长魏参,得,那眼神可不就是在警告自己:别多嘴,多嘴要你好看。

    商明漪低头捏捏小猫无精打采的塌耳朵,平静道:“它要死了。”

    谈论起人的生死时,她也是这样。

    死了就死了,活着就活着,没什么特殊的,不需要哀悼惋惜。

    魏参边检查猫咪的呼吸,边说:“哦,那你这么急着救它干什么。”

    商明漪头低得更深:“……它要死了。”

    这句不再冷静平淡。

    魏参的反驳像是往大海里投下了一粒种子,激起了短暂微小的涟漪,生命之树上一颗干涸的果实突然翘起绒毛,水花顺着树根一路攀援,注入营养,注入灵魂。

    有一朵花就要盛开,而此刻,是大树等了很久的春天。

    魏参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只猫咪,那毛茸茸的、缠上指尖的温暖,弥留之际的哀求悲伤,与商明漪低垂的眼帘一起,刺痛了他的心脏。

    “它不会死的,相信我。”

    说罢,魏参摊手向刘咏道:“刘处,车钥匙借我用一下午。”

    刘咏没意见,掏出钥匙,但看着画欲言又止。

    商明漪将小猫送到魏参胳膊弯,对方很高,她踮起脚,轻柔地如同递过去一个婴儿,随后头也不回地炸刘咏一个懵逼:“颜料是两年前深圳大芬村产的,不是古董,你们被骗了。”

    刘咏:???

    孙勤醒转过来,听到古董两个字又要晕,李美娟赶紧扶着她去沙发躺下。

    直到在APP定位上看到车子开往最近的宠物医院,刘咏还没反应过来。

    颜料?深圳?假的?

    他咬咬牙,把李美娟拉到会议室的角落,避开监控吩咐道:“娟啊,那个,上淘宝看看,有没有深圳发货的油画店,把画发过去让他们……这样那样……”

    -

    医生用听诊器听小猫的心跳,抛出一句:“活着,死不了。”

    魏参握紧的拳头松开,无意义地往屋檐边扫视一圈,点点头,指门口说:“那辛苦了,检查和驱虫做全套,我去缴费。”

    “长毛橘,流浪猫啊?”

    小猫的尾巴医生被提溜着,弱小无助,在空中不知所措地扒拉爪子,医生挠它的肚子,然后放到魏参手心。

    “嗯,刚在通风管道救的,不知道饿了多少天,是——”魏参转头找商明漪,她本该站在大玻璃可视窗口外,现在却不见了。

    一名戴口罩的女店员拿了一筒药进来,说:“帅哥,魏小姐刚充的卡,待会直接扣啊。”

    “充了多少?”魏参不动声色将猫咪放回台面。

    没想到商明漪居然……留的是他的姓氏。

    这代表什么?

    女店员将口罩摘到下巴下面,笑得喜气洋洋:“一个月来翻新一次,够两年的。”

    魏参:“那我再充同样的金额。”

    “哈——那感情好!听你女朋友说,这是在你公司救的是吧?小家伙真有福气,遇到你们两个好心人,下辈子有保障,有取名字吗?”

    她递给魏参一个桃心形的便利贴。

    魏参摇头:“我出去一下。”

    推门出去,魏参想,这是个转折。

    不仅是小长毛橘人生的转折,还是他的。

    商明漪留的会员姓氏是魏——想到这儿,魏参的喉头不由动了动,抿下嘴唇,将便利贴捏在指尖,分开,黏黏的纸张藕断丝连,像极他此刻的心情。

    小猫以后还要做绝育、打疫苗、洗护,他有足够多的理由带商明漪出来。

    附近有商场以及电影院,攀岩滑冰跆拳道应有尽有,机会太多了。

    找到商明漪时,她不出所料正在未被领养的猫笼面前沉思。

    胖乎乎的蓝猫在小木屋一角敞开肚皮呼呼大睡,纤瘦的暹罗则很活泼,一只小飞虫飞进了笼子,吸引住暹罗的注意,扑来扑去。

    “1900活下来了吗?”感觉到魏参的呼吸靠近,商明漪抱着双手直接问。

    魏参拉过她的手腕,把便利贴贴上去:“它活没活,你还不知道?不知道你怎么充那么多钱。”

    商明漪别扭地把便利贴撕掉,贴在笼子上。

    “你要养它的吧?”

    小纸片粘不住,颤抖着桃子的叶瓣,很快飞舞下来,正落到魏参的足尖。

    魏参反问:“你救的猫咪,为什么你不养,别玩便利贴——”他见商明漪要撕纸,连忙抢救回来,“像养71号那样。对了,给它取个名字吧,光有编号可不行。”

    想到商明漪简单直白的数字命名方式,魏参又忍不住想笑。

    笑容是自发的,很多人在笑时往往都没发觉嘴角上扬着,他们无法数出今天笑了多少次,但以前的魏参可以。

    面对遇险者,他会持续笑几次,送出温柔的鼓励,面对事后的千恩万谢,他也谦虚笑着说应该的,感谢蓝天救援队感谢政府,并低调地站在大合照边缘,合影留念。

    商明漪用手在他眼前挥挥:“哎,你笑什么。”

    她善良地没有用傻笑来形容,尽管今天已经看到魏参傻笑了不止三次。

    “我的脸没擦干净?”商明漪转身,照一旁的玻璃。

    为了赶时间,她到宠物医院后才洗的脸,灰都是用湿巾擦掉的,发际线和两鬓碎发贴在脸上,仿佛淋了雨。

    侧头,有条黑黑的弧线印在左腮,已经干了,结成疤痕一样的硬壳。

    魏参先一步替她揭掉污渍,轻声极柔如感叹似的说:“不脏,你很漂亮。”

    商明漪满意地认可,主动绕回刚刚的话题。

    “71号不是我养的猫,她有时会来我家住,是我的朋友,她也不愿意被人圈在家里。”

    “哦,可是1900不一样,它还很小,肠胃里都是虫,很虚弱,这你也不养?”

    商明漪警惕道:“你养。”

    魏参大喇喇摊手:“我养不好,你听它叫的,我能知道它是饿了还是想妈?”

    商明漪低头,微卷的发丝贴着白皙的脸庞滑落,发尾透过猫笼,被小暹罗当做飞虫扑了两爪子。

    她知道魏参在想什么,但点破似乎没有好处。

    也许魏参把她当做一无所知的白纸——可她明白,魏参近一周以来的种种变化,都传达着一个讯息——他在追求自己。

    魏参要把猫咪带回家,甚至要把自己也带回家,而二人在蓝天总部大厦等电梯时,刘咏还丢下句引人遐想的话。

    他说:“魏参,你要什么样的房子?两居?一大一小?别怪哥没提醒你,买两张一米2的单人床多挤,不如一张一米八的大床宽敞呢。”

    追求,并不是陌生的词汇。

    自青春期发育起,商明漪就被许多不明情况的男孩示过爱,她能清楚分辨出男生眼里的狂热、渴望、急迫。

    她无一例外地回家告诉妈妈,商汀兰就去学校找班主任,请老师帮忙提防,理由是:“我家水儿的情况您也了解,她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倒不怕她被欺负,主要也是怕耽误男孩子的学习,就劳烦您多操心了。”

    回到家中,商汀兰的论调就360度大转弯,严肃至极。

    “水儿。”妈妈说,“任何一个男孩靠近你,你就推开他们,你不喜欢他们。”

    那段时间,比自学高数更困扰商明漪的,是“喜欢”的定义。

    有句话她忘了问。

    妈妈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他们呢?一件未曾发生的事情,妈妈为什么笃定永远不会发生呢?不喜欢,就不能成为家人吗?

    谱系孤独症障碍是一道绝情的判决书,只因患者无法产生同情,无法理解亲人血缘的羁绊,所以理所当然,他们就被永恒关在死海中的灯塔里,再无法与任何人取得情感维系。

    对于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商明漪第一次感到好奇。

    当妈妈切菜切到手,爸爸告诉她,要握住妈妈的手指,帮她擦干血珠涂云南白药止血,然后再问她疼不疼,那爸爸为什么不教她,应该怎么喜欢别人?

    商汀兰从不会提谈恋爱、结婚,她总是爱怜地看着高出半个头的美丽女儿,强调他们一家四口会永远在一起。

    如今,魏参出现了。

    他是一个恒量,与以往N个男同学差不多,热络地围在自己身边,讨好挽留。

    当然,魏参有一点点不同,他一开始那么抗拒,连多说一句话也费劲,他怎么突然开始追求自己了?

    那么问题摆在商明漪的面前。

    她要像妈妈教的那样,第N+1次推开他,义正言辞地说‘我不喜欢你’吗。

    魏参对于自己正被放在天秤一端反复掂量的处境毫不知情,拉起商明漪往大可视窗边带。

    小猫趴着,在舔营养剂奶水,没长全的短胡子上沾满了汁,医生嫌弃地擦拭着,另一只手挤出注射器顶端的空气,朝猫屁股果断一扎。

    商明漪抖了一下。

    宠物医院大厅墙壁边有一面绿色毛毡板,上面用图针钉了数十张便利贴,写着寄养或治疗中的猫咪信息。

    母猫是粉桃心,公猫是蓝鲸鱼,等商明漪取好名字,这枚便利贴也会成为毛毡板上的一员。

    “叫她欢欢吧。”商明漪下定决心,写下两个字,郑重交给魏参。

    魏参耸肩:“你觉得它像奥运福娃?”

    福娃欢欢是火红色的火娃,官方性别男,浑身赤红,热情洋溢,如果要在福娃里选,也应该选橘色的迎迎才对。

    可能学霸就喜欢错位感。

    “不像啊——”便利贴扎上去后,商明漪又补了一条花式字体的‘1900’字样,想必小猫已经吃饱了,昏昏欲睡,令商明漪也打了个哈切。

    在魏参无所谓的‘镇定’之中,商明漪偷偷补充道:“不过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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