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点报时,猫头鹰两枚东倒西歪的眼珠归位,炯炯有神。

    刘咏终于回到办公室了。

    “弟妹,来之前怎么不打个招呼?”他一屁股往老板椅上一坐,看向桌面,没有茶水,又走到门边喊孙勤倒水。

    商明漪:“不用了,我不喝。”

    刘咏就从柜子里拿了瓶小包装农夫山泉给她。

    “爱喝点啥?跟哥说,给你备点,以后常来嘛。”他贴心地拧开了瓶盖,这下,商明漪就算不喝,这瓶水也不会再放回去了,于是她只好将矿泉水握在手里。

    十八楼安静下来,没有那么多人来回走动,想必那群南方口音的领导已经走了。

    魏参不在这里。

    保险起见,商明漪开口问道:“魏参在哪里?我要找他。”

    “你打他电话呀。”刘咏惊讶地打开手机,翻到一个群上下滚动,“他出差了,没跟你报备?这小子——”然后光明正大给商明漪看聊天信息。

    里面有救援现场发来的照片。

    魏参没有发言,但图片中他表情严肃,头盔和救生绳装备齐全,穿着橘黄色的连体服,而路边还停了一辆消防车。

    最后一张,所有队员和路人均向他看齐,他站在高处,手臂似乎在指挥什么,而大家的脸上除了担忧,还有浓浓的信任依赖。

    商明漪心想,他真是个优秀的救援队长。

    将手机还回去,商明漪说:“我不知道他出差,什么时候回来呢,你能告诉我吗,我再来找他。”

    刘咏依旧笑眯眯的:“回来的时间我不清楚,干完活,他们有权利自由活动,这样,刚好你帮我问问魏参,我还不敢问这爷呢。”

    电话能找到他,我就不用跑一趟你们总部了呀。

    商明漪暗自吐槽,但还是默默掏出手机,现场给他演示了一遍电话拒接,随后无声点开微信,输入魏参的手机号。

    加好友记录还留着,商明漪在申请框里写:不要拉黑我。

    刘咏看看手机,再看看商明漪,怎么看怎么觉得幽幽哀怨快要溢出来,于是一拍桌子凛然叫道:“他把你甩了??”

    那前几天魏参每天晚上在总部待到十二点打沙包打到嘴里长三个口腔溃疡原来是自作孽?

    理智告诉刘咏这里头有猫腻。

    魏参这人一向憎恶别人打听他的私事,还是不要随随便便透露太多细节比较好。

    感情嘛,谁更认真,谁就输了,魏参再怎么说也是自家兄弟,外头花花草草翘首以盼,说出去他还要不要面子了。

    商明漪:?

    特定语境中‘甩’的含义不难理解,谈恋爱的情侣任意一方要分手,那么就叫做甩了别人,她和魏参跟这一局面毫无关系。

    “他没有甩我,他只是把我拉黑了。”

    “呃,为什么会拉黑你?”

    “因为我把他拉黑了,具体来说,是我的手机把他手机号拉黑了。”商明漪不愿把黄容牵扯进来,否则就要解释更多东西。

    刘咏‘哈’地一笑:“你手机成精了呀,能自动拉黑,小商,那就是你把他给甩了呗。”

    他不知不觉换了个称谓,动作也由亲切热情转为靠回老板椅,头倚在上边。

    商明漪没在意,干净利落地摇头:“没有。为什么一定要纠结甩不甩的问题?我只要找到他,说点事情,就好了。”

    “那我也爱莫能助咯。”刘咏双手一摊,“公事的话还好,私事,我可没权利管。”

    商明漪拧开瓶盖站起来,刘咏连忙拿起一本杂志挡住脸。

    万一被泼水,也就有理由把她请出去了?刘咏想着,豁出去了,魏参你回来不给我签字都对不起我的无私奉献——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移开杂志,却见商明漪只是把一口未喝的塑料瓶轻轻放回桌面。

    不信任的人递过来的免费食物,她一般不会入口,但刘咏是魏参的朋友,她会给予基本的礼貌,这瓶水反正她没喝,也就不欠刘咏的。

    如果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像这瓶水一样简单就好了。

    商明漪拉开门:“谢谢你,那我走了。”走出两步,她又回来,推门,刘咏被吓了一大跳,结巴道:“咋咋咋,手机忘带了?”

    “我能问一下补会议室的墙壁,魏参花了多少钱吗?”

    “几千吧。”

    刘咏没说谎,具体流程是财务和物业对接的,象征性扣了点魏参的工资,这笔账务他还督促会计做得隐蔽点,因为后边还有一笔淘宝买画的费用。

    想到老金早上铁青的一张脸,刘咏欲哭无泪,对商明漪的责怪不由加重了些。

    “你要把钱还给他?不用了,魏参不缺这点钱,我们也没人怪你。据我所知他刚换公寓那会儿,房租跟置办家具都花了不少,你还是跟他算算那笔账。”

    商明漪关上门,刘咏抚胸口拍拍自己的小心脏。

    这丫头还挺有威慑力,淡漠的眼神一扫,跟看垃圾似的。

    刘咏正想找个队员探探魏参的口风,门嘎啦晃了下,开了一条缝,露出商明漪波澜不惊的一条脸,她先是看了看天花板上的通风口,然后幽幽蹦出几个字。

    “发财树不要放在那里,还有,跟金主谈事情的时候,别把胳膊放在桌子上,那样很容易就搁置。”

    刘咏瞳孔地震,摸了摸自己手肘,考虑了一秒这个谐音梗逻辑成立的可能性。

    看了半天发财树,还是没忍住过去搬起来,结果刚搬离地面,就在下面看见了一只小强干瘪的遗体。

    邪他妈门了啊!

    几秒后,门又双叕被推开了,刘咏一口气没提上来,发财树连树带盆刺溜砸中他的脚尖,他痛呼道:“还有何吩咐!”

    却是李美娟。

    她手遮在嘴边偷偷摸摸地说:“刘处!危!魏参家那个小祖宗刚在门口跟老金说他的古董戒指是滴胶灌的!市价一块八毛八!老金已经吸不上来气啦!你快去看看吧!”

    走出一楼大门,身后传来焦急的呼唤。

    “商小姐!商小姐!等等!”

    是孙勤。

    可能因为上头有人来巡视,她穿得比第一次见正式多了,身材苗条,脸盘圆而精巧,很甜美。

    反观商明漪一身运动服,鞋子脏兮兮,长卷发被风吹得又炸又乱,随意放在帽子后边,配上她连日失眠积累出的黑眼圈和卧蚕,还有冷淡的表情,让孙勤不太敢靠近。

    商明漪看向孙勤手里,是一个米色的毛毡玩具球。

    “刚刚不知道是你来找,美娟就让保安回绝了,抱歉啊。”孙勤将球递给她。

    “这是我家布偶掉的毛做的,你上次问我要猫粮,我忘了给你,后来找过魏……魏队长,他心情不好,我也就不敢让他帮忙转交,这个球给你们救的那只猫玩吧,它是长毛橘对吗,是我最喜欢的品种了,可惜我已经有了一只布偶。”

    商明漪怔怔接过球,毛茸茸的很扎手,实心,秋季确实猫猫掉毛很厉害。

    她有点茫然。

    可惜欢欢不知道被送到哪里去了。

    孙勤急道:“我们老大还在上边,得赶紧回去工作了,下次你来之前给我打电话吧,打座机就行,我去接你,你回去慢一点啊,去紫悦那条路车很多的,拜拜!”

    “等下!”商明漪拉住她,“你知道魏参什么时候出差回来吗?”

    孙勤诧异道:“他没跟你说吗?”

    “他的电话我打不通,因为我把他拉黑,所以他也把我拉黑了。”商明漪平淡地复述了一遍缘由。

    “啊?哦……可能,可能太忙了。”怪不得刚刚商明漪从刘咏办公室出来,刘咏都没送,孙勤不禁安慰道,“山火烧起来没日没夜的,以前都这样,魏队估计怕你担心。你留个号码给我,队员归队要交任务的,到时我跟你说。”

    商明漪慢慢笑了。

    干涩的唇瓣勾起来,渐渐有了血色,她的睫毛很长,却给人很冷的感觉,尤其天气转凉,雾气好像在她的睫毛上形成雾凇,裹着两只淡若琉璃的眸子的冰层悄然化冻,在她眼里,春天提前于世界来到人间。

    “谢谢你。”商明漪本比孙勤高,但今天孙勤穿了很高的高跟鞋,两人能够平视。

    她伸手碰了一下孙勤的手腕,孙勤眼皮一抖,腮红颜色更加浓。

    年轻保安眼睁睁看着商明漪从里走出来,呆滞打开门禁,商明漪点点头,想着心思走出去,停在门外站了会儿。

    打开地图,指示她回学校该往左拐搭乘地铁。

    小灰猫像个NPC一样刷新,从后方跑到了商明漪面前,不停喵喵叫。

    商明漪摇头:“我现在听不懂。”

    “喵!”

    “没找到魏参……要不,我去一趟基地?”反正也没事干,商明漪干脆跟着小灰猫慢慢往右走,到了一排商业街的十字路口。

    一个人去有点冒险,但是,她已经等不了了。

    黄容本该是第二人选,可他的腿行动不便,而且一反常态没有黏着自己。

    灰猫将商明漪引到了一个煎饼摊面前。

    商明漪轻笑:“你饿了?这不是你能吃的呢。”

    快到中午了,煎饼阿姨手插在围裙下面,正坐在小马扎上玩手机,见有人来,打起精神扯出个笑脸:“美女,你要吃什么?8块10块的都有啊,加里脊加香肠。”

    炉子开了火,水蒸气腾地一下,带着诱人的香味。

    “喵~”小灰猫尾巴一扫商明漪的脚踝,奔向煎饼阿姨那边。

    阿姨准备单手打蛋,听到小猫叫,惊喜地把蛋往铁鏊子上一扔:“芝麻!你回来了!哎哟,可担心死俺了!”

    商明漪扫二维码转过去8块钱,说:“阿姨,你认识它?”

    “是呀!这小家伙,俺每天都喂它的,还是俺看着出生的。”阿姨抓了一大把包菜丝撒进去,“喂它猫粮不吃,就吃火腿肠还有罐头呢。唉——”

    说到罐头,阿姨兴高采烈的样子顿时萎靡了。

    小猫团在阿姨脚边不动,扔的火腿肠也不吃,铁了心要绝食一样,就只盯着商明漪,十分委屈地长叫。

    它有事情要跟我说,商明漪想。

    “这边有很多流浪猫吗?专门有人喂?”商明漪四处寻找,这是繁华的商业中心和CBD集中地带,车辆川流不息,也是城市美化的中坚力量,树不多,花坛里都是小盆栽,不利于猫咪藏身。

    阿姨又叹一口气,铲子随意拨弄两下鸡蛋。

    “之前俺不是在这里卖煎饼的,这种地方的白领,早上都喝咖啡,吃面包。”她指指身后的精美店铺,“马上就有城管要来了,俺卖完你这一单也得走。喏,俺之前在那条街。”

    商明漪望去,那条街很长,是与湖京的护城河卫父河相交点。

    “俺是来找人咧,芝麻不见了,俺还担心着,没想到跟我一起来了,这小崽子啊,怪懂得记恩呢。”

    阿姨做好煎饼,放大塑料袋里给商明漪,她是唯一的顾客,正如阿姨所说,这附近不可能有人将煎饼当做午餐,那么阿姨转移阵地一定有隐情。

    “为什么这样说?”商明漪走进去跟阿姨一起撸猫,“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姨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表情愈发担忧。

    “俺之前在那块卖煎饼,是有个姑娘跟俺一起喂的,那姑娘可怜,每天早上四点多才下班,早上哟。俺呢,恰好也那个时候出摊,她就会每天都来买一个煎饼,芝麻就是那时候生的,母猫难产,死了,一胎三个死了俩,姑娘带了个纸箱,把它们埋了,芝麻叫得那叫一个惨哪——”她抹了抹眼泪。

    商明漪:“后来呢?”

    “后来,俺就跟这姑娘认识了,她姓程,俺叫她小程,一个人在湖京住着,爹妈不在边上,看样子,也不怎么联系。”

    “她要喂猫嘛,每天都来,俺就给她送一杯豆浆,她不要,俺硬要给,大冬天早上喝杯热乎的,舒坦,这姑娘啊人可真好,买两副煎饼,说她家楼下还有个残疾人,保姆照顾得不够上心,早上没饭吃,她戴一副给人家吃,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商明漪从未如此认真地听人说故事,阿姨沉浸在叙述里,猫咪也静静地听着。

    “可是,这丫头已经五天没出现了!”阿姨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似乎很怕她不当一回事。

    “哦。”商明漪想了想,“你担心她出事了?”

    阿姨激动点头:“是呀是呀!俺怕她一个人住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可是,你说俺连她住哪里,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只知道姓,只知道她在这边上班,顶什么用嘛?公安局也不管呀,失踪报案还有时间规定的!”

    日日出现的人,突然不出现了,可能也有别的原因吧。

    就像魏参一样。

    商明漪:“失踪可以立即报警的,不过,也许小程出差去了?”

    阿姨斩钉截铁地说:“不会,她头一天还跟我讲,讲说他们公司第二天有什么,什么个活催要她干,她想请假休息都不成咧,必须在公司待着,不可能出差咧,而且,她还说给芝麻织了个围脖,要带给芝麻穿。”

    独居女孩儿,疑似失踪超过五天。

    这就是小灰猫芝麻带她来找煎饼阿姨的理由?

    正常人都不会把这当做正经事,可商明漪不一样,从她第一次发觉自己能与猫咪通感的那一天起,她就真的成了魏参口中的心软猫神仙。

    芝麻匍匐在阿姨的脚上,分外依恋,但商明漪能从它的脸上看到落寞、害怕、忧伤。

    “我来帮你找。”商明漪坚定道,“我一定会帮你,你们,找到小程。”

    话音刚落,小灰猫像能听懂人话一样,抖了抖潦草打结的毛发,振奋地扭头埋进花坛,开始刨土。

    阿姨张大嘴巴,消化着这一意外之喜。

    她只是随口这么一倾诉,居然真的有人把她说的话当回事,跟她一起担心那个总在夜里骑着电动车的女孩儿。

    “哎哟,太好了,太好了。”泪水盈满阿姨的眼眶,她开心地拍手,像个孩子,“俺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真是,好姑娘,你,你要多少钱,俺能给的不多。”

    商明漪揪回芝麻的尾巴。

    它也十分通人性,舔了舔商明漪的掌心,温顺地将脸蹭过去打滚。

    这一刻,虽然暂时失去了与猫咪之间奇妙的连接,但商明漪感受到了一股力量,像击鼓传花,传到阿姨手上,送出一杯杯滚烫的豆浆,传到孙勤手中,扎了一个毛毡球,传到芝麻的脚下,让它终于等到自己出现。

    爱,会是这股力量的另一个表达吗?

    不是情侣之间的爱情,不是家人之间的亲情,也不是寻常电视电影里说的,能够奋不顾身倾尽所有那般热烈。

    它有时会很小,小得让人忽略,小得要有千万颗星星那么多,才能聚集到一起点亮星空,为迷途的航船找到灯塔。

    而这股力量,第无数次传到了商明漪手里。

    她知道应该怎么做。

    无论她能不能,只要她愿意。

    “我什么都不要。”

    商明漪抱起芝麻,藏在外套里面,看进猫咪那无辜晶亮的双眼。

    “只要你送我一颗,世界上最漂亮的石头。”

    内心温柔的深处被搅动了,沉冬为春晖收敛沉寂,泥土会竭力顶出萌芽的种子,而她将允许一个人走进来,用滚烫的体温浇灌出一支从未开过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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