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研那年冬天,风像长了翅膀的恶龙灌进楼梯,背书的考生扛不住,带上折叠椅缩进有暖气的教室。

    学校特意开放了一间噪音教室,背肖秀荣背单词背专业课,什么声音都有,商明漪独自背着书包,怀抱厚重的原文书籍上四楼,这才有了认识徐行之的后话。

    这天晚上,湖京大学生科院实验楼也还那样冷。

    全球变暖好像不适用于这里,一年冬天比一年来得壮烈。

    商明漪拎着一个编织袋,开锁进入实验室,先将门严实关好,听到‘嘎达’一声,她才挨个走到窗户边,将窗帘拉起来。

    实验室的窗帘遮光性能很好,密不透风,将自然的咆哮隔离在外。

    开总闸,通电,穿防护服戴好手套,商明漪冷静地做完这一切,将动来动去的编织袋放在操作台上。

    这一场景看上去十分恐怖。

    电子设备发出幽深冰冷的光芒,消毒射线打在四周墙壁,将无影灯切割成矩形块。

    那平平无奇的编织袋里,赫然有一条小生命在蠕动,想要逃离、挣扎,操作台前的女孩儿却毫无反应,冷血地取出了电击脉冲枪、电线、高频电刀等寒光四射的器械。

    要是有人不小心看到,怕是能吓成脑溢血。

    “别急。”商明漪打开一个中型玻璃皿,抽卡上方的盖子,将编织袋放在上边,“这就放你出来。”

    无影灯下,两只小梅花爪子伸了出来,紧接着,一颗灰色的毛茸茸小脑袋好奇探出编织袋。

    商明漪戳了下芝麻的胡子,不过她现在打扮太奇怪,芝麻感到陌生,往后缩了缩。

    她将手腕上的袖子提起来一条缝给它闻:“别怕,是我。”

    芝麻嗲嗲地叫唤,努力往外爬,却见商明漪摇摇头,抓紧编织袋的边缘,倒立对准玻璃皿的入口:“就在里面待一下下,会有一点疼,但我保证,你的小胡子不会烧焦的,好吗?”

    呲溜,灰色肉团脑袋朝下,滚进了玻璃皿,趁芝麻还没反应过来,商明漪立刻合上盖子。

    “嗷呜——”

    芝麻从出生以来就没被关过,写进基因里的畏惧令它渴望逃脱。

    在它的世界,任何地方都畅通无阻,绝没有它扒拉不开的道理,哗哗啦啦,只听它亮爪一顿狂挠,对低头看她的商明漪‘凶狠’龇了龇牙。

    商明漪隔空摸它的脑袋:“相信我,这是救小程唯一的办法。”她轻轻一跃,跳上了操作台,坐在上面打开了电流箱,一连串电压数字显示出来。

    设定好频率和时间,她将电极贴的一端连接上玻璃皿下方的金属底座,另一端,则贴在了自己的太阳穴。

    动物在电击时会有怎样的反应,她很清楚。

    于是她往后一倒,缓缓躺了下去。

    冰凉的电极贴用物理的方式,将一人一猫连接到了一起,商明漪微微颔首,手掌在芝麻面前晃了晃,喃喃道:“如果疼的话……记得告诉我。”

    按下开关,电流通过,亮若白昼极光的一道闪电夺走了意识。

    方才放在小腹上的左手,‘砰’地滑落。

    -

    “队长!队长!”

    魏参在滚滚浓烟中猛地惊醒,随之而来的,是肺都烧炸了的窒息感,他恍惚了一秒,竟记不起来自己在何处。

    冯笑将氧气瓶往旁边一扔,死里逃生一样瘫倒:“窝草,队长!你终于醒了!”

    记忆回笼,魏参转动僵直的脖子看向四周环境。

    土地一片焦黑破败,到处都漂浮着又厚又大的灰烬,除了烧火棍味儿,还有树木碳化后的石油味儿。

    对,石油味儿,大火烧了三天四夜,整块山头都要烧成化石了。

    冯笑见魏参迟迟不说话,心又绷紧了,紧张地伸出五根手指。

    “队长,认得这是几不?几加几等于五?”

    他自己都没发现这问题问得很智障。

    没办法,氧气稀缺,橘红色的火光将天映得透亮,温度极高,穿着好几层消防服,身体早已汗如雨下了。

    “一边去。”魏参有气无力推开他,手掌撑地,有点摇晃,但还是很稳地站起来,深呼吸之后嘲讽道,“你加苑荷乐等于五,二百五。”

    冯笑坐在地上傻笑:“队长,你他妈真是祝融转世,他妈硬扛着树救人呐。”

    说完,两手比了比树的腰围:“这么粗,不得是棵千年树妖渡劫失败啊?你,魏参,黑风老妖的破壁人。”

    魏参走了两步,握拳,感觉神智尚清,便问冯笑前线的情况。

    原来,村民们骑着摩托车上山帮忙救火,却不慎被烧出来的火坑绊倒,滚下山坡,魏参见状毫不犹豫跳了下去,危急之时,生生用两只手顶住了被烧倒的大树,这才免去一场惨剧的发生。

    没休息多久,魏参就准备继续和大部队汇合救火,冯笑赶紧拉住他:“队长,别太拼了,消防队的队长说你体力透支,本来就应该轮换下去,走,我带你下山。”

    魏参怒道:“火还在烧,我人好好的,为什么要休息?”

    不管冯笑的劝说,扭头就走。

    “队长!”冯笑回去把氧气瓶背在腰后,“你消防服都烧烂了!”

    前方出现几个人影,是村民,魏参大步跨过石头,随手抓了一根被人遗落的铁棍,用力插入土中,再潇洒一跃,就上到了坡顶。

    有人认出他:“是蓝天救援队的!是那个队长!他醒了!”

    “醒了!醒了!”一时间,欢呼声连成比火势还绵长的海洋,消息传到了前方其他救援队员的耳中。

    魏参点点头应付,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对后面跟来的冯笑说:“备用服和装备在哪?车子开上来了吗?我们去换。”他准确判断出方向,“回去以后,你想休息就休息吧,我不行。”

    “队长!”冯笑顿时不爽地将氧气瓶往他身上一扔,嚷嚷着又恼又委屈,“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贪生怕死?怕就不来干这个活了!”

    魏参嘴唇一抿,将他拉到一边,怕被别人听见以为救援队临阵脱逃或者在埋怨。

    他压低嗓子急迫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冯子,你跟我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怪过队友!”

    冯笑又要大吼,被魏参开了鹰眼一样精准踢中膝盖。

    “哎哟!”不痛,但是踢中软骨十分酸麻,冯笑龇牙咧嘴地弯腰。

    风往北方吹,烟雾若海上蒸腾的气体,源源不断地将救火的人们吞进去,魏参遥望远方,听见冯笑低声劝说。

    “队长,教官,魏老大,说真的,你太拼了,火势已经灭得差不多了,咱们再过去,也不过是合几张影,听几句谢,这些东西难道你还缺吗?”

    “实话跟你全说了吧。”冯笑的情绪有点低迷,“这次出差,乐乐给我打了很多个电话,手机出门还有电,现在早没了,不知道她得有多着急,你知道的,我这人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祖宗哭,唉。”

    魏参沉默了半晌,问道:“什么意思。”

    说到手机时,他也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想起来他把手机放在营地了。

    冯笑抬头,眼中意味深长。

    “老大,你现在,也是有念想的人了,难道……你就不怕吗?”

    想到以前两人出生入死,悬崖峭壁、百米高楼也照跳不误,身家性命都系在一根绳子上,冯笑怀念地哼笑。

    “怕什么,怕死?”魏参找了块烧得漆黑的硬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头低着,声音很沉,虚无的尾音如同被浓烟捧出来,一挥就散。

    “咱知道你不怕死。”

    适当拍拍老大马屁有利于社会和谐,冯笑见魏参松动了,又一副二世祖混日子的腔调,掏出手机用指腹摩挲。

    “不过,死不死,活不活,已经不是咱一个人的事儿了,对不对?”

    魏参自嘲似的摇头:“把死活寄托在别人身上,这么蠢的课,谁教你的?千万别出去跟人说是我。”

    冯笑一脸不认可,心说你就嘴硬吧,他拍拍屁股坐在魏参旁边,打了个响指,指着天空让他看。

    太阳落山时的天际线,亦是橘红烧遍南北,像天空驶过一趟绕日飞驰的列车。

    而夜空中,那道飞出银河的火光,变成了宇宙的一条腰带,分走了人们仰望星空时对璀璨群星的美好幻想。

    “我妈跟我说,咳咳,你别笑啊——我妈说,星星要是闪了,那就是有人在想我,诗里不也说吗,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冯笑挠头,生怕自己背错了,“人嘛,活着为了啥,不就为了那几个能想着咱的人。”

    这种雾霾遮天蔽日的天,哪看得见星星。

    但魏参抬起头,忽然发现,银河里,好像真的有谁朝他眨了眨眼睛。

    “她应该不会想我。”

    “谁?小商?”

    魏参皱眉,居然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果然!就说魏参从出差起就不对劲!冯笑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他俩是直接到山火所在地汇合的,根本不知道湖京那段时间商明漪和魏参有何进展,问刘咏,刘咏打个哈哈问他想不想外派到俄罗斯去。

    开玩笑,他要去俄罗斯,苑荷乐能把地图倒过来裹住他然后捅个对穿!

    冯笑当即怂恿魏参任务结束回去给商明漪打电话。

    “别的不用说,就问问她吃了啥呗,报个平安,这有什么难的?我给你做僚机!”

    魏参轻叹气,闭上眼。

    所有人都觉得,魏参这厮简直完美主义到了极致,铁打的汉子流水的梦中情人,绝没有伤心的可能。

    他习惯了在队员和朋友面前严厉苛责,不谈生活,只谈工作,基本不把私事对外说。

    严格意义上,他也没有什么私生活:父母双亡,无车无房,两点一线,攒的钱……都捐了。

    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相信,道觉寺外那块功德碑排名第一的大善人,安林孚,就是魏参的化名。

    如果钱能赎清执念,魏参早已身无分文。

    魏参低声道:“她把我拉黑了。”

    冯笑:“为啥?!你总不会是——”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总不会是两人住一块儿住着住着,魏参没把持住……吧?

    给冯笑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问,万一遭魏参的铁脚一记猛踹,苑荷乐下半辈子性/福得打半价。

    魏参:“她跟她弟弟——算了,总之,她弟跟她妈回国了,我现在将她完璧归赵,不过,她弟很有点意思,给我买了一堆垃圾短信轰炸,想逼我别再联系商明漪。”

    “嗯?我怎么听不懂,她弟这是啥意思,觉得你配不上她姐,个大博士?”冯笑炸毛了,“靠,你什么背景,什么能力,他懂个屁啊!教官,不是我说你,你要是当初接受安排,现在早就当上军——”

    最后几个字没说出来,魏参眼刀飞射:“别乱说。”

    人群声越来越近,魏参不再继续讨论,而是带着冯笑回去重新换衣服,联系队友继续救灾。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最后一颗火星扑灭,欢声雷动,摩托车嗡嗡地从山头俯冲而下,村民们唱起登山号子,响彻苍穹。

    人类又一次战胜了天灾,因为团结,因为无私,因为牵挂。

    下山去,下山去,山下有爱人和稚子,有美酒和家乡,有一条无法割舍的纽带,系在离人的腰,指着回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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