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媚缩着脖子从屋外走了进来,院子里的冷风刮的她脸上生疼,细细的碎雪随着门帘的缝隙挤进来,却在进来的一瞬间被融融的暖意驱散。

    “长公主,这是驱寒汤,请慢用。”岑媚将小盒中温得正好的汤水拿了出来,呈给了长公主华筝。

    长公主华筝是华泱养母容太妃的亲女,比华泱大三岁,只是身体病不大好,时常在外面的温泉行宫将养,这次回来还是因为容太妃实在思念女儿,正值年节,才将人唤了回来。

    “嗯,很好。”长公主华筝容貌偏向柔美,眉眼清雅,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她温声朝着岑媚道谢,目光落在岑媚靛蓝的侍女服,和头上素雅的簪子,心中默默点了点头,将视线移到了下位坐着的弟弟身上。

    “阿泱,我此来是带些母妃想给你的东西。”华筝招了招手,叫侍女纹乐呈给华泱。

    华泱一看,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皇姐,母亲又费事了。”华泱拿起容太妃亲手做的护手,带了带,很合适。

    “母妃就喜欢做这个,还给我绣了个荷包呢。”华筝看着好笑,容太妃女红做得不大出色,但是做的东西都很实用,早年二人身上的小配饰全是容太妃所制,现在好些,华筝已经有了儿子女儿,容太妃喜欢得不得了,开始在两个孙孙那里绣东西。

    “皇姐,此去行宫,身体可好些了?”华泱也喝了口驱寒汤,只觉得味道寡淡,但还是下意识赞赏地冲岑媚一笑。

    华筝叹了口气:“还是那样,本来身体就不大好,生产还坏了身子,怎么养都虚。”

    “那周昌越呢?一次都没去看望皇姐?”华泱蹙着眉,面上透出几分杀意。

    岑媚看得真切,却也恼恨这个周昌越,这个周昌越是当朝太师周方最小的儿子,当初年少潇洒,少年英才,求娶华筝,当时先帝还在,便允了婚事,却不想成为驸马后不过五载,便开始花天酒地,夜不归宿,皇帝斥责几次,周太师也请罪几次,却没有办法。

    前世岑媚记得长公主一直同这个周昌越纠缠不清,后来周家又与太子结亲,周昌越更加肆无忌惮,将外面养的人都带到了公主封地,可把她恶心够呛。

    本朝的驸马都可以在朝中领个差事,但周昌越领了差事也不做,耽误事情,故而平日都吃的是驸马名头给的俸禄。

    “不知道又在哪个美人乡里酣睡。”华筝垂目,年少的爱意早被磨没,只是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母妃和弟弟都问她愿不愿和离,她却想着孩子,总是迟疑。

    “皇姐,周昌越是个废物,不值得你如此。”华泱嗓音浅浅。

    室内一时沉默了下来,华筝也怨恨自己的懦弱,可是她的孩子还小,现如今每日唤父亲,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事岑媚也不好开口,只是她对华筝的印象不错,一时有些犹豫,倒是华筝看到了她的表情,轻声问道:“你想说什么?漂亮丫头,你是阿泱的房里人吗?”

    “奴婢不是,奴婢只是王爷的婢女。”岑媚连忙摇头,对着公主道:

    “长公主殿下,奴婢只是想说,殿下如今正值年轻,为何要耗费在一个扶不起的人身上,若他仍有上爬的决心,公主还称得上是勇敢,但若他任由污泥将他淹没,那公主您拉他,不是也会脏了您的手吗?两位小殿下现在不满三岁,若公主再找位合心意的英俊青年,不也为时不晚?”

    “住口。”华泱蹙了蹙眉,伸手攥住了岑媚的手,轻声斥了一句。

    虽然华泱觉得岑媚说得不错,但是挑拨皇室的婚事别说是岑媚一个婢女,就是他说也容易惹祸上身。

    华筝却像是开了窍,身后的纹乐也觉得很有道理,瞅着周围没什么闲杂人等,也放了心。

    “确实,孩子还小,若日后知道了他们父亲是个这种玩意,还不知道多丢人。”长公主喃喃道。

    “你说得对,是我想得浅显了,没想到你年岁轻轻,说的话却这般有理。”华筝眼神变得坚定许多,她拍了拍岑媚的手,冲着华泱一点头,便带着纹乐离开了。

    岑媚说完也是有些快意,看到长公主似乎开了窍,这才跟华泱告罪:“王爷,是奴婢莽撞了,奴婢早就听说周驸马人不行,而且王爷你可知道,总是留恋青楼楚馆,很容易得病的。”

    华泱无奈地点了点岑媚的额头:“你啊,真是不知说什么好。”

    二人都了解华筝,华筝性格虽然和顺,但头脑还是聪颖的,果然过了几日,那位周家的幺子周昌越就被许多人参了一本,皇帝当朝点名,却发现周昌越压根没到,皇帝大发雷霆,周昌越的父亲刑部尚书周亭匡冷汗连连,连翻告罪。

    长公主也递了折子,请求皇帝准许她休了驸马。

    皇帝本就觉得周昌越有些太目中无人,虽然他正事昏庸,但身为皇帝,最不忍旁人挑衅他的权威,又想起周昌越的祖父周太师是老臣,时常会苛责自己,心中有火,正巧长公主华筝递折子,他虽然和这个妹妹没有太多感情,但是身为皇室宗亲,被人如此欺负还是勃然大怒,直接允了休驸马的折子,连着撤了周昌越的朝中散职。

    周昌越刚从红酥楼出来便被大哥周平辉揍了一拳塞进车内,朦胧的睡意被一拳砸醒。

    周家大哥周平辉是周家借着周昌越的关系被塞进华泱的镇北军的,此时得知自己弟弟被休,心惊胆战之下只想好好修理这个弟弟,虽然他也是在兵营内混个军功,但惹怒了当头上司,他还是担心自己没好果子吃。

    “你啊你,日日宿在红酥楼,怎地不想想你的身份?枉你当年设计抱得公主归,还不如老子去!”

    周昌越这才知道自己被休,震惊之下也顾不得兄长骂他,连声问道:“我怎么会被休?不是只能男子休女子吗?”

    “蠢货,”周平辉吩咐马车快些,接着说:“长公主的身份尊贵,你一个官家子,连个爵位都没有,拿什么休人家?”

    周家此时一片大乱。

    华泱这边倒是岁月静好的样子。

    岑媚最近又做了些汤绽梅、蜜渍梅花和梅花饼,都是寒冬腊月才有的清雅美食。

    岑媚坐在飞鸣阁偏殿靠窗的位子,手上摆弄着茶具,对面正是在赏雪景的华泱。

    风已停,窗外只剩下飘飘忽忽落下的细雪,雪中的亭台楼阁显得静谧非常,层叠的青瓦被厚厚的雪层蒙上,天气却还是很好,清冷的空气透着些梅花的冷香,在冬日的阳光映衬下更佳美不胜收。

    “你我相遇,就是在冬季。”

    岑媚抬起头,华泱没有看她,他的侧脸英俊,眉眼修长舒朗,鼻梁挺拔,唇色浅淡,整个人仿佛与窗外的雪做的,清泠泠的。

    “你可还记得?”华泱轻声道。

    岑媚嗓音温柔:“当然记得,王爷犹如天神下凡,将我从登徒子的手中救下,奴婢当时吓坏了,幸好有王爷在我身边。”

    华泱盯着窗外被风吹落的碎雪,轻笑一声,也不揭穿这明显的谎言,反而继续道:

    “你身后便是那颗树,你身侧有很多人,都在嘈杂吵嚷,只有你一个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

    岑媚垂下眼帘,心中却是想起这一世第一次见华泱。

    ——万千人群,她身侧人影无数,只有他是自己唯一的目标。

    “我第一眼看你,就觉得你不该站在那里。”

    华泱道,窗外的雪仿佛下得大了些,透着股冷意,他的声音

    不大,但他知道对面的人听得见。

    不该站在嘈杂的人群、油腔滑调的世家子弟、还有那片被人踩的乱七八糟的雪泥里;

    不该是沉默的、犹疑的、甚至做每件事都前后思量,深思熟虑的。

    “那我该站在哪里呢?”岑媚轻声说道,她将手上煮好的梅花茶放下,眼中带着些复杂。

    可是对面的人回过头看向她,用一双漂亮的眼睛望了望她,带着些沉静,却没说话。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岑媚心中那跟窗外截然相反的感受渐渐平息,反而泛着冷意。她自然地撇开了视线,将手中温度正好的茶水倒了一杯,推向了华泱。

    “王爷,尝尝这个,是奴婢刚煮的梅花茶。”她的指尖发冷,她虚虚捧住了面前的茶盏,想从中汲取些转瞬而逝的余热。

    华泱慢慢喝着茶,他想起二人初见。

    周围都是融融的花灯,她的肩膀的发髻上都落了些碎雪,脸颊和鼻头都冻得微微泛红,亮亮的眼睛隔着很远看向了他,那双漂亮的杏眸似乎只有他的影子,就这样直直望进了他的心里,面上带着些不知何处而来的欣喜与庆幸。

    甚至让华泱都在自我怀疑是否这不是二人的第一次面对面。

    后来二人走在街上,在嘈杂的人群中慢慢相互靠近,又忽然分开。

    她应该站在哪呢?

    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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