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

    方霖铃吓得大叫一声,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讲台下传来三三两两的闷笑。霖铃又气又急,紧急关头也顾不上骂人了,语无伦次地指着下面道:“那个谁!谁!过来帮我把青蛙弄掉,快点啊啊昂啊!”

    她叫了几遍也没人有动静。最后还是江陵走上来,帮她抓住青蛙扔到斋舍外面。

    霖铃累得满头大汗,靠在讲桌边不停喘气。江陵帮她把青蛙扔掉后走进斋舍,她有气无力地对江陵说:“明远,谢谢你。”

    江陵对霖铃施一礼,又在众人的目光中默默坐回座位。

    霖铃靠在讲桌边越想越气,这帮学生实在是太可恶了,竟然偷偷在自己的讲桌里放青蛙。尼玛老娘不发火,竟然当老娘是好欺负的,怪不得孔寅要用戒尺打他们,真尼玛不打不行了!

    她正要发威,斋舍后面突然又传来两声“咕”“咕。”

    “谁!!”方霖铃一下子跳起来:“谁藏了青蛙,自己给我站出来!”

    斋舍里一片寂静。

    霖铃气得浑身发抖。好哇,老娘今天要是不治治这帮学生,这日子就没法混下去了!

    “现在!每个人给我把课桌板打开!每个人!我一个一个检查,快点!”

    在霖铃的雷霆怒吼下,下面的人纷纷把课桌板打开。霖铃走下来一个个检查。

    检查到左廷的课桌时,她发现左廷在课桌里放了几十个装墨水的瓶子。她皱眉问道:“你带这么多墨水干什么?”

    左廷有些紧张地答道:“我上个月不小心买墨水买多了。”

    霖铃疑惑地看他一眼,她总觉得左廷的表情有点不对,但具体是什么不对她也说不上来。

    她略过左廷继续检查后面的学生。检查到王燮时,他两只手臂压在课桌板上,表情看上去很焦虑。

    “王夑!”霖铃怒道:“把课桌板打开!”

    王夑一脸哀求地看着她:“先生...”

    “王夑!”

    “先生,我...”

    霖铃气得火冒三丈,直接推开王夑掀开他的课桌板。

    谁知那桌板一掀,里面突然蹦出十几只青蛙,把霖铃再次吓得尖叫。

    这下连斋舍里都炸开了锅。那十几只青蛙一朝逃出樊笼,兴奋地到处乱跳。两只跳到了张德龙的砚台上,把墨汁溅翻到张德龙的脸上,张德龙用手去抓它,它又带着一身墨跳到隔壁姚松的身上,把姚松吓得哇哇乱叫。

    有一只跳进了韩玉的衣服里,韩玉一边跺脚一边脱衣服。还有几只在地上乱窜,一群□□飞狗跳地追着青蛙乱抓,弄得斋舍里一塌糊涂,书在天上乱飞,墨汁到处泼溅,学生一个个脸上半黑半白,疯疯癫癫地唧哇乱叫。

    霖铃这时也慌了,不断大声喊叫命令学生们坐回座位。可是吵嚷声音太大,那些学生哪里听得见她说的,依然自顾自在斋舍里乱窜。

    斋舍正乱成一团,门口忽然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你们在吵什么!”

    霖铃回头一看,孔寅站在门口,一张脸像铁青的锅盖。

    众学子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孔寅的目光冷冷地在斋舍里转一圈,又落到几个惊魂未定的学生脸上。

    “你们在做什么?”他带着怒意问其中一个学生。

    被问到的学生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道:“先...先生...斋舍里有...青蛙。”

    “给我闭嘴!”孔寅大喝一声:“书不念在这里胡闹,一个个的只会放刁撒泼,没点上进心的东西!今日下学,每人抄十遍《论语》,明日拿过来给我看。再让我听到一点烂七八糟的动静,每人到洗心斋门口跪一天一夜!”

    他一通训完,学生们都低着头不敢言语。孔寅的目光又在霖铃身上梭巡片刻,冷冷说道:“李先生,你的学生望你多管一管,不要影响到别的斋舍。”

    霖铃忍受着孔寅的奚落,满肚子火却只能忍气吞声。孔寅轻哼一声,背着手走出去了。

    孔寅一走,霖铃像头火牛一样冲到讲台上拿过戒尺,冲到王夑旁边在他桌上狠狠一拍。

    “王夑!!”

    王夑吓得蹦起来,一脸慌慌张张地说道:“先生...先生这不干我的事,是子骏前日让我给他在林子里抓些青蛙,说两文钱一只,他要派点用场。我便给他抓了几只,但那几只我都放在自己课桌里,绝对没让它们跑出来过,求先生明察...

    霖铃一听,气得牙齿咯咯乱颤。

    马子骏...又是这个马子骏...

    她又狠狠一拍戒尺:“韩玉,你去把马子骏叫过来!”

    韩玉赶紧“哦”一声,一道烟似的跑出去了。众人看霖铃气成这样,也都低着头不敢说话,斋舍里一时气压低到极点。

    没过多久,韩玉和子骏一起走进斋舍。霖铃一看子骏的样子就气得更厉害了,只见他下身衣服湿哒哒的,脚上光溜溜的连袜子都没穿,整个人还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

    霖铃气得对他大吼:“马逊,我让你去帮佟老伯浇肥,你在干什么?在粪坑里游泳吗?”

    子骏英俊白皙的脸上依然是淡漠的神情,波澜不惊地说:“我方才划船给荷花施肥,不小心踩了个空。”

    “浇肥就浇肥,谁让你玩这么多花样!”霖铃气得身子乱抖:“我问你,我讲桌里的青蛙是不是你放的?”

    子骏微微蹙起眉头:“什么?”

    “你还装蒜!”霖铃拿着戒尺冲到他身边:“马子骏,我对你一忍再忍。你呢?一而再再而三突破我的底线。今天我不会再忍了,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我桌子里的青蛙是不是你放的!”她一边说,手不由自主地举起了戒尺。

    子骏紧抿嘴唇,淡淡地看一眼她手中的戒尺,道:“先生说是便是吧,学生愿受责罚。”

    说着,他伸出手臂,把手心摊在霖铃旁边的桌子上,离霖铃手里的戒尺只有几公分的距离。

    霖铃心里的火已经旺到极致。她作为一个现代人,潜意识里就认为老师不应该打学生。但是遇到马逊这种桀骜不驯的学生,她脑海中的准则竟然一瞬间发生了动摇,恨不得像孔寅一样,对马子骏来一阵啪啪的毒打。

    她高举戒尺,脑子里滚动着一万种纠结。整个斋舍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看着霖铃和子骏二人。

    几秒钟后——

    “啪!!”

    众人的心一颤。

    戒尺摔到地上。霖铃满脸怒火地从闻雀斋里冲出去了。

    斋舍里更静了。

    子骏的脸色微微一动,转身看着窗外。那一抹瘦削的身影,以飞快的速度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他眉头轻轻一皱,俯身把本该落在他手心,却最终未落的戒尺从地上捡起来,放回霖铃的讲桌上。

    **

    午夜亥时。

    子骏的号舍里烛火通明,六个人坐在两张拼在一起的书桌旁,闷着头抄《论语》。

    他们六人共用两本《论语》。子骏,常安和王燮用一本,另外三人用一本。

    因为常安抄得慢,王燮时不时得停下来等他,时间一长也不耐烦了,催促她道:“常安,你抄得快些,你看他们都抄到第七遍了,我们才到第五遍。这样下去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睡觉。”

    常安抄得满头大汗,手都在发抖。又见王燮催他,忍不住抱怨道:“你催我做什么!我已经以最快速度写了。你没见我写到现在,连口水也没喝!”

    子骏在旁边淡淡斜他们一眼。他抄《论语》基本不用看原文,已经一骑绝尘地抄到了第九遍,马上就要抄完了。

    王燮气急败坏地把笔扔到一边,又走过去搂着左廷哄道:“子期,好哥哥,一会你抄完了也替我抄抄,我下次买果子给你吃。”

    左廷苦笑道:“象生刚才也来找我,我已经答应他了。”

    王燮跳脚道:“这个偎慵堕懒的狗才,自己长着手不抄,反倒赖上你!”

    韩玉在旁笑道:“你是骂他还是骂你自己?”

    王燮一看左廷没戏,又猴到韩玉身上求道:“少昆,好哥哥...”

    韩玉没好气地啐一口:“有事便叫我哥哥,没事理都不理我,我才不稀罕。走开,自己抄去!”

    王燮不肯走,死急白咧地拉着韩玉求。子骏被他两烦得不行,抬起头对王燮说:“你别吵了,一会我的写完了我替你抄。”

    王燮一听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一把抱住子骏道:“子骏,我就知道还是你最好,哪个都比不上你。你放心,以后兄弟一定为你赴汤蹈火。你要是考上了状元,我就给你牵马,看大门...”

    子骏实在受不了他,推开他道:“你小声点,小心孔寅过来查房。”

    王夑笑着坐回自己位子,韩玉在对面冷笑一声。

    几个人继续埋头抄书。抄到一半,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常安跑过去开门。

    进来的是韩夕。韩玉一看见他就两眼一瞪,斥道:“你进来做什么!”

    韩夕跑到韩玉身边,递给他几张纸,小心翼翼道:“我帮你抄了两遍,是模仿你的笔迹抄的。你看要不要。”

    韩玉不耐烦道:“我又没叫你帮我抄,你自己拿着,我不要。”

    韩夕一脸尴尬地站在一边。王夑一看,赶紧跑过去抢下那几张纸,嬉皮笑脸道:“他不要我要。伯先,多谢你了。”

    韩夕只能叹息一声,垂头丧气地走出去了。

    等韩夕出去,朱勉对韩玉道:“你大哥对你这么好,你怎的如此不领情。要是我有个哥哥待我这样,我做梦也要笑死了。”

    韩玉不耐烦道:“谁要他对我好!一天到晚围在身边烦也烦死了。再说他哪里待我好了?不过是拿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来缠着我,博个好名声,我倒宁愿他离我远些。”

    朱勉叹口气不说话了。几个人又互相帮衬着抄了几个时辰,终于把十遍《论语》抄完了。韩玉把笔一丢,倒在床上叫道:“累死我了。孔先生怎么这么狠,下次再也不去招惹他了。”

    王夑他们几个也纷纷脱鞋袜上床。朱勉躺在床板上,幽幽说道:“我们这点罚都不算什么。我听德邻斋的人说,他们若是犯了错误,每个人都得跪着挨板子,还要抄二十遍《论语》。”

    “二十遍?”王夑惊呼:“那可不把人都抄傻了?”

    韩玉道:“我看他们斋里的人是傻傻的。上次我走路不小心碰了一个德邻斋的人,他还给我弯腰赔礼道歉,怕是被孔寅罚坏了脑子。”

    朱勉嘻嘻哈哈道:“许是知道你得理不饶人,不敢冲撞你呢。”

    韩玉骂道:“我何时得理不饶人了?我又不是子骏。”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常安跳出来驳斥:“我们怎么得理不饶人了?”

    朱勉一看气氛不对,立刻转移话题道:“这样说来,还是我们斋里的岑先生好些。”

    韩玉立刻回道:“他好什么!一天天的只知道叫我们跟着书念,也不见他说出什么真知灼见出来。而且铿吝的要命,一天到晚的不换衣服,我坐在前排,隔三差五闻到他身上的酸臭味,别说背书,饭都要吃不下去了。”

    几个人被韩玉说得哈哈大笑。王夑一边笑一边道:“说到铿吝,我还知道他一件事。有一次我做了一首七言诗去找他,他说:‘以后要是没规定,你还是做五言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五言的每句还能节省两个字咧。’”

    几个人哄堂大笑起来,朱勉笑得在床上打滚,韩玉边笑边骂,连子骏都忍不住躺在床上笑起来。

    韩玉笑骂道:“王夑,好你个油碟猢狲,岑先生知道你背后这么编排他,明日要罚你抄一百遍《论语》。”

    王夑嗤笑一声道:“他每年收我老爹这么多孝敬,不看金面看佛面,怎么会罚我。”

    子骏冷不丁说道:“那明日我去告诉他,看他会不会手软。”

    王夑立刻求饶:“好子骏,我错了,我不知道你和岑观这么亲厚,下次我再也不敢说他了。”

    子骏冷笑一声:“谁和他亲厚了?”

    韩玉在旁笑道:“我们子骏是天不怕,地不怕,除了一个人,就是他。”

    大家都心知肚明韩玉说的是谁,都不敢言语。子骏也不说话,号舍里一下子安静得有点不正常。

    过了一会,朱勉忽然说道:“子骏,你别怪我多嘴,我感觉李先生待你挺好的。今日你那样气他,他想了半天还是舍不得打你。要是换了孔寅,早就打下来了。”

    子骏轻哼一声不说话。

    朱勉又问韩玉:“少昆,你觉得李先生人如何?”

    韩玉想了想道:“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怪怪的。”

    朱勉应道:“我也觉得!他说的好多话我都听不懂。上回他骂简唐,说什么考拉都比他勤奋。你们知道考拉是什么?”

    众人都沉吟不语。韩玉想了半天说:“大概是个人名吧,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典故。子骏,你知道么?”

    子骏冷冷道:“我怎么知道。”

    韩玉笑道:“连你都不知道,可见李先生确实比你博学。”

    子骏没吭声。他眼睛一直盯着头顶的纱帐,脑子里不断出现刚才在闻鹊斋里李先生要打自己的那一幕。

    那一刻对方看起来真的生气到极致,连身子都在发抖。可最终却为什么没有对自己动手呢?

    他脑子里转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事,连号舍里渐渐安静下来都没有发现。

    等他回过神来,另外五人都已经睡着了。号舍里回荡着几人或轻或重的呼吸声,还有常安疲惫的梦呓。

    子骏翻个身,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洁白月光。看着看着,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子骏披上件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桌边点起一盏油灯,然后从墨荡子里倒些墨水到砚台上,一只手开始轻轻地磨墨。

    等磨得差不多了,他用毛笔在砚台上舔几下墨,抽出一张松花纸,然后凝神吸气,在上面写下一列小字:

    “四年六月丙午,读太白诗十九首,胸中如有江河奔流,激浪凶猛,神思千里。读子美诗六首,胸怀郁郁,心有不忍。读摩诘诗二十首,字字清新,悠然寡淡,恰似碧螺山山景,恍然如身置摩诘诗中。于是知诗有千色千味,非以某类笔法为至高唯一标准。大凡情真则诗意跳脱字句之外,情虚则字句浮于诗魂之上,即先人所谓泄气者也。此气即可理解为诗人之情,情深,重,真,则字字如千钧之石,力透纸背,扑面而来。情浅,虚,空,则辞藻眼花缭乱,然不知其所谓,如嚼茅草,索然无味———马逊记。”

    写完了他把纸笔放到一边,重新躺回床上。

    这回他闭上眼睛,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没过几分钟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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