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个怪物,他想,大抵是不知道疼的——至少不像正常人那样感知疼痛。

    “给他喂点水,”首领发话了,“别让他死了。”

    “是!”夜焕和夜星同时答了一声,目送着首领离去。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走进了铁门,里面一股血腥气,屋子中间的刑架上,用铁链吊着个浑身是血的人,一时也分不清是死是活。

    夜焕咽了口唾沫,慢慢朝那人走近,只见那人低垂着头,发丝早已被汗水血水凝结成束,除了一双手和一张脸,全身上下覆满了大大小小各形条样的血口子,连十个脚趾也没一个幸免,眼看着已经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了。

    夜焕又走近两步,果然在皮开肉绽的血肉里找见了一根根微微反光的银钉。这是起魂钉,是首领的拿手好戏,全身共三百六十二根,根根钉入穴位完全没入皮肉,用以刺激经络,放大皮肉之痛。首领认穴极准,起魂钉布局一成,便只是拔一根头发丝,也足以教人苦痛不堪。

    怪物就是怪物,这种情形下,竟然能撑两天两夜,直到全身皮肉尽遭一遍蹂躏。

    夜焕正暗暗在心里不可思议着,眼前的怪物忽然抬起了脸,一双血红的眼睛牢牢盯住了他。

    夜焕倒抽一口凉气,连退了好几步。“属下,属下给少主倒水。”他慌忙倒了碗水,颤颤巍巍地递到怪物嘴边。

    怪物喝干一碗水,依旧眼神恐怖,夜焕连忙接过夜星递过来的第二碗再喂过去。怪物连喝三碗水,眼神终于没那么躁狂了,声音沙哑地问:“糖葫芦呢?”

    夜焕又咽了口唾沫,心想这时候难道还想着那串冰糖葫芦吗?

    “属下收着。”他忙答。

    “不许偷吃。”

    “属下不敢!”

    “那条狗走了?”怪物又问。

    所谓的狗是指首领,首领一定是去回禀主人了。

    “首领出去了。”夜焕习惯性地老实回答,身前这怪物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绝对得罪不得。

    然后他看到,怪物的嘴角竟然勾出了一个邪笑。

    这什么人哪?这时候还能笑?夜焕又打了个寒噤,惊悚地后退,本能地靠向身后同样惊悚的夜星。

    “滚。”

    两人如蒙大赦,慌忙走出铁门,再次在门两侧僵立,各自平复着胸膛里的惊悚。

    -

    有时候司城歧风还挺感激夜士给他起“怪物”这种别称,一旦接受这种别称,他就觉得自己好像真是个怪物了。面对魔鬼施加的折磨,他也有了更多的勇气,好像他真的像个怪物一样不会疼痛。——就算会痛,像他这种怪物,也没什么痛不能受的。

    反正,他本罪有应得,受什么都不为过。

    他想起八岁那年,他独自坐在荒无人烟的山路旁哭泣,一名高大的帅大叔驾马驶过,他还以为那帅大叔不会理他了。但帅大叔走过十丈来远,又掉转马头回了过来。

    他哭得伤心。帅大叔撒开马,走到他身边,弯腰问:“小孩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他知道帅大叔来时必然经过了一个村庄,再加上他身上的装扮,帅大叔很容易就会把他当作那个村庄的小孩。

    他缩着身子小声地答。帅大叔听不清,愈弯下腰来,问:“啥?你爹娘呢?”

    他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划向帅大叔的双眼,帅大叔大叫着一掌打来,同时跃了开去。

    他本料到了这一掌,出刀时就知道要避,但帅大叔身形太快,他只划伤了帅大叔的一只眼睛。意料之外的失手让他愣了一瞬。

    这一瞬本该让他魂归西天,但帅大叔打偏了,凌烈的掌风只刮疼了他的耳朵。

    三名夜士从暗处蹿出,立刻展开进攻。帅大叔闭着一只淌着血泪的眼睛殊死反抗。

    在行动前他就听说了,这帅大叔是岿山一个门派的首脑人物,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生门派,只因这帅大叔出自昔日的双绝山庄,借其余威将门派日益壮大。

    再看这帅大叔损了一眼仍凶猛异常,才明白确实不是能小看的人物。

    他提起藏在草丛里的剑,跳到帅大叔坏眼的那一侧,伺机出手。帅大叔转身反击,手中的剑时如银练,时如钢刺,灵动机变,他只能勉强避过,根本无法得手。几番下来,他已气喘吁吁,三名夜士也各自负伤,或许转眼就会遭到反杀。

    在这紧急时刻,三名夜士互相使个眼色,突然迅速聚拢在一起,只攻帅大叔一侧,将另一侧完全抛给了他,他只能拼死一搏。

    帅大叔的剑刺偏在他的脖子旁,但他的剑刺伤了帅大叔的大腿,而那三夜士的剑先后捅进了帅大叔的胸膛。

    帅大叔倒下前,他听到帅大叔叹息了一声“福儿啊——”。

    他后来才知道帅大叔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儿子。

    但八岁的他很快就忘了这件事。反而渐渐长大后,他开始越来越多地梦见那个帅大叔,梦见那声叹息。

    他知道自己迟早会遭报应。

    比如此时。

    铁门又“嘎呀”一声打开了,刺耳的声音像一连串铁珠,击打在他本就剧痛的身体,使这剧痛更愈激烈起来。——鬼夜那条狗真算得上一条有手段的贱狗。

    他喘了口气,望向从门外走进来的人。

    司城圣山终于来了。

    “父亲,”他努力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孩儿冤枉,二师兄的事……和孩儿没有关系。孩儿绝不敢动剑宗的人,何况……何况是二师兄。”

    司城圣山阴沉着脸,缓缓走了过来,他看了看少年饱受酷刑的身躯,然后在少年开裂的脚趾上踢了一脚。

    司城歧风浑身颤抖起来,刚喝进肚的水转眼又化作冷汗淌了下来。此时即便只是一个刺耳的声响也足使他痛不欲生,何况是这种踢打。

    “非要为父来了才肯说吗?”司城圣山问。

    司城歧风勉强抑止住颤抖,吃力地喘息着。鬼夜早等不及看他马失前蹄,只想捉住他反叛的证据,他与鬼夜费口舌有何用?那天鬼夜带着夜士来拿他,看到夜朽也在场时他就已经明白:夜朽并没有说出,他曾有两刻钟脱离监视的事情。

    司城圣山对手底的人残暴至极,这导致夜士都非常听话谨慎,但相应的,夜士一旦做错事,也绝对不敢主动承认。

    夜朽既然没在第一时间禀报,就已失去了禀报的时机,因为若在此时迟迟回报,无异于自杀。

    所以,司城圣山只是疑心而已,并没有证据。

    而对他恨之入骨的鬼夜几乎剐了他全身每一寸皮肉,却唯独不敢碰他的脸和手,也足见他还有机会回去继续做他的司城二少爷。

    只要他能咬死牙关。

    “孩儿说什么,鬼夜都不会信的……”他吃力地答,“孩儿处事不当,惹父亲疑心,这些刑罚,本是孩儿该受。”

    司城圣山一阵沉默,而后问:“你不怨为父?”

    “孩儿不敢怨父亲……”

    “钊天秦失踪前,你们说了什么?”司城圣山又问。

    “孩儿只是……碰巧在大街上遇到二师兄,二师兄向孩儿打听虞青蝶的事情,仅此而已。孩儿……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当值的夜士可以替孩儿作证。”

    司城圣山缓缓踱了两步,说道:“你该知道,钊天秦机敏,遇到了他夜士便跟不了太紧,你仍然有动手脚的机会。”

    “孩儿不敢,父亲……父亲相信孩儿。”

    司城圣山不置信否,又问:“钊天秦失踪的那天晚上,你大哥找你做什么?”

    “大哥是想敦促孩儿,也在找寻二师兄的事上出份力……孩儿谨记父亲吩咐,不敢理会,讨好大哥。”

    司城圣山冷哼一声,说道:“以往你是做得很好,但最近,你是越来越大胆了。”

    “孩儿万万不敢。”

    司城圣山突然伸出五指,扣进少年本就皮肉翻开的肋间。

    “啊!——”同时施加的尖锐内力使少年无法克制地惨叫出声。

    “还敢抵死不认。”司城圣山的五指缓缓加力。

    “孩儿句句属实!啊!——”司城歧风惨叫着回答,“是孩儿意外被大哥发现腿上的伤,大哥才会突然对孩儿诸多关注。啊!——是孩儿处事不当,求父亲饶恕孩儿!啊!——”

    司城圣山终于撤回了手,司城歧风一下子瘫软下来,刚见到司城圣山时勉强打起的一点精神,又已消磨殆尽。

    “在易玄山庄,”司城圣山又说,“杀易克柄的法子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进庄杀人,还偏偏选你大哥在场的时候?”

    原来这件事终究在司城圣山心里扎下了疑虑的根。司城歧风虚弱地喘息着,答:“易玄山庄封闭,在庄里用宽剑……才能将嫌疑无法分说地指向宣家……孩儿没想到,给大哥惹了麻烦……孩儿思虑欠周……”

    “思虑欠周?你会想不到?”

    “是孩儿疏忽……”

    司城圣山的脚步声忽然开始远离,司城歧风惊恐地抬起头,努力找寻司城圣山的身影,模模糊糊地看到,司城圣山已朝门外走去,向站在门口的鬼夜示意了一个眼神。

    “父亲!”司城歧风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打颤,“孩儿句句属实,父亲……”

    但司城圣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门外,鬼夜冷笑着走了过来。

    “主人英明,岂能再受你的蛊惑?”鬼夜提起了浸在桶里的一截鬼鳞鞭,“我劝你趁早死心,这鬼鳞鞭已经吸饱蚀水,不是受了起魂钉的人能遭得住的。”

    司城歧风闭了闭眼,不过是接着捱罢了,像他这种怪物,又有什么遭不住?

    “废话少说。”他强压心中的恐惧,吐出四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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