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爱德华看着月亮,久久没有入睡。

    他书桌上有一本泛黄的书,是养孩子的诀窍,但很遗憾,似乎他的孩子并不快乐。

    在那旁边还有一本属于星侍的日记。

    他沉默着,翻开那本日记,从最开始的地方看,抚摸过当时记录的所有文字。

    爱德华在家里,这是他生活了很久很久的地方,久到天上的太阳逐渐被取代成为烈焰宝石,久到十八年的约定就在眼前,久到那个水晶球放在辛西娅房间中,在保护她性命的同时兴风作浪,可他无从保护。

    辛西娅那些坏脾气来自哪里,他一清二楚,之所以不管,只是因为他更需要这些。

    “……卡佩先生。”

    如果您知道的话,您应该能理解我,是吗?

    您对您的女儿赞美并发出祝福,但很遗憾,我没有办法让这一切延续下去,那残忍的诅咒阻碍了我对她无微不至的关心,甚至让我无法满足她的心愿。

    他的脑子难得乱起来,甚至开始想起当年那些事。

    ——

    帝国纪元,卡佩元年,晴。

    街道上有很多生物,有的剩下一只眼睛,用面颊在地上爬行,有的躲在阳光阴处,一点也不肯露出来。

    这是卡佩小镇的街道,天上白云如同卷曲的百合花,每个人都应当洋溢着喜悦的微笑,可现在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些。

    “哦!老天,国王怎么会让这个无能的老鼠作继承人!”

    “嘘小点声……”那人谨慎地左顾右盼,确认周围只有两人在专心购物,才小声回应道,“谁知道呢,毕竟这已经是第12位王储了。”

    “再这样下去,国王就是将一日三餐都用做繁育后代,恐怕都不够啊……”

    “可不是嘛,而且我听说啊……”他像是要提及某些比皇室更可怕的存在,脑袋往下靠过去,交谈声也随之减弱,“不止是皇室,森林中那个,她也悬着呢……”

    “哎呀呀!”

    听者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惊恐万分,他猛然抬头,往四周都看看,才咬着牙关道:“你怎么敢诅咒他和他的女儿,那是玫瑰诞下的唯一生命!”

    说者交流时小心翼翼,话语出口后却变得满不在乎,他耸耸肩反问回去:“那位手中又没什么实权,不过是荣誉爵位,你至于这样吗?”

    说着还像个英雄那样扫视对面人,语气不屑:“懦夫。”

    “没有良心的胆小鬼……!”听者虽说气急到狼狈,却也不敢再与这人交流八卦,生怕隔墙有耳,自己这条小命不够赔三寸之舌惹的祸,于是随意挑选了几样商品便畏畏缩缩离开。

    说者也没久留,转过身就走。

    此刻店中只剩下两个顾客,一位戴着黑色兜帽,站在昏暗角落中,看不清楚容貌,更看不见他身形,身边是一位高大俊美的男士,年纪大约三十,看起来也许哪个小贵族当家人,也可能是任职于某个教堂或学院中。

    但很快,这位绅士便开口:“卡佩先生,您已经对这两个苹果比较多时,请问它们是否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吗?”

    “爱德华先生,你难道不觉得有趣吗?”卡佩公爵仰起头,兜帽顺着动作滑落到背上,露出卡佩家族那标志性的红发。

    她低着头,把玩着两个苹果,语调轻快:“这个果蒂十分小,但果子很大;另一个果蒂长许多,果实却像是个烂桃子。”

    随手把两个苹果丢回去后,她走出那片区域,来到阳光下,深深呼吸了一口,才由转过头来对爱德华道:“爱德华先生,我认为烂桃子不该留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我们应该要将所有的烂桃子都变成好桃子!”

    “先生,到那个时候,谁又能知道什么是烂桃子,什么是好桃子呢?”

    被教导的先生瘪瘪嘴,想着确实如此,可夫人还在家等着他带桃子回去,如果再不选好离开的话,也许他就会变成烂桃子了。

    卡佩公爵边往外走边嘟囔道:“我要让所有桃子都变成好的……”

    他刚刚上任不久,现在正是年轻又威风的时候,正应该大展宏图,就像每个接手庞大帝国的继承人那样。

    他有很多很多帮手,都是他的兄弟姐妹们,每个人都能为卡佩家族添上一份力量。

    这是非常好的现象,他想。

    “先生,现在您需要去看看下一个摊位了,那里或许会有您需要的一切。”

    先生重新戴上兜帽,穿行于人群与摊贩当中。爱德华先生紧随其后,为卡佩公爵这无可救药的善良叹了口气。

    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这点所有人都这样想,无论是当时,还是回忆着的爱德华。

    买完桃子之后,他们需要前往的是一个大型贸易会,用于庆祝立储日——尽管在这五年里,已经举办过十一场类似活动。

    他们前十一场都不曾参与,只是这场比较特殊,爱德华先生在古堡中得到消息:这场贸易会当中,将会出现智者与星侍。这才是他们跑来这一趟的目的。

    当今帝国中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和平,中心的帝国中总有些奇怪的策略,卡佩家族很想保持独立但无能为力。

    掌握决策权的,除去深宫中已然如软狗烂泥的王室成员们,便是觉醒血脉的贵族,而他们的上层,是唯一的圣皇,被称作魔法和力量的源泉。

    “可是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卡佩公爵每天都致力于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但做事经常莽撞而放纵,这让爱德华经常会担心自己的朋友在某一天会因为问题被解决掉。

    不过很幸运,并没有这一天。

    而且现在,他的小主人也要出生了。

    “夫人每天都想要吃水蜜桃,你们的孩子一定也会向水蜜桃那样美丽。”

    “哦天哪,当然!”他说,“我要称呼她为辛西娅!美丽的女神,自由的女神,成为卡佩家族最高贵的女孩!”

    爱德华又想起来那时候他的表情,心想,他的女孩确实收获了无边无尽的荣耀。

    但是很遗憾,他无法见到。

    那天还发生了什么事来着?

    爱德华慢慢回想着,当时参加贸易的卡佩先生似乎并没有找到中意的智者或是星侍,他当时相当失望,问爱德华:“我只是想为我的孩子找个玩伴,天呐。”

    “先生,辛西娅小姐尚未出生。”

    “您说的一点不错,但是爱德华,我需要让她有一个好玩伴,而不是只能在古堡里对着鲜花。”

    这一点失败了。

    卡佩先生自己的学院生活似乎并不好。

    尽管他从不夸夸其谈去炫耀家产,学习上也十分刻苦,可睚眦必报,又是勇士天赋,以至于爱德华先生隔三差五便要处理一些校园斗殴事件,还得努力让这位公爵稍微温和些,至少不要把霸凌者的脑袋放到厕所里去。

    尽管他知晓,这难如登天。

    但其实在他看来,辛西娅小姐并不令人讨厌,因为他嫉恶如仇,绝对是个好人。

    那天他一直戴着兜帽,但只遮住红发,一张脸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卡佩先生笑着看向每个地方,他说,我要让这个世界都充满阳光。

    从回忆中脱离的爱德华呆呆看向桌角,他想到当时卡佩先生的心愿,意外发现,居然连一条都没有实现。

    ……很抱歉,先生。

    爱德华翻开笔记本,又一次记录下有关辛西娅的一天。

    比如她完全继承了父亲讨人喜欢的天性,在不和人斗殴的情况下,她能够和很多人都产生非常和谐的关系,这是卡佩先生当时没做到的。

    他只会和部分人交谈,最后却也死在部分人手中。

    并且,每个与她初次见面的人都会感到惊艳,但每个惊艳后出言不逊者都得到应有的惩罚。

    爱德华对辛西娅有愧疚,所以满足她一切不会损害生命的请求。

    笔尖落在曾经,那是辛西娅还小的一段时光,他们之间有过非常亲近的关系——因为那时候,辛西娅小姐还不认识字。

    那天,爱德华先生沉默注视着还在挑选玩具的辛西娅小姐,看她拿起玻璃球和小木车,平静之下是隐隐的担忧。

    “辛西娅小姐,我们该出发去寻找目标了。”

    “不要!”

    “是的,您说的一点不错,”他道,“我们只是需要很多精力去寻找,没有关系,这并不重要。”

    “您可真扫兴。”

    辛西娅看起来对爱德华给她布置的任务毫无兴趣,她回过头,只是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出门去!”

    “这是谁告诉您的?”

    “太太!”

    那年的辛西娅正是最可爱的时候,甚至,爱德华在当时做出了一件让他后悔终生的事情。

    他带着辛西娅出了门。

    “我总以为那个诅咒不会很快就应验,毕竟十八岁之前都不能出门这种事情实在太扯了,但我又在后来相信了。”

    笔记上这样记载着。

    “甚至当时,我将占卜的水晶球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的过错,那一切都让我无法接受。”

    那天有一场,小小的意外。

    爱德华在辛西娅的目光下带着她出门了,当时并没有很多人,至少比不上卡佩先生出门时候的立储日。

    “我会在这里看着你,辛西娅小姐。”

    “好!”

    那时候的辛西娅才三岁,她是那么可爱的女孩。

    街道那头有一匹马忽然受惊,前蹄高高扬起,看起来瞬时便能踏穿两个壮汉的胸膛。马蹄带起尘土飞扬,往零贩摊位上冲去,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喊叫着“救命”,连八百年前的老祖宗都被拉出来保佑呼唤者。

    更令人揪心的是,这匹马拖了辆窄小马车,马车中隐隐可见是个瘦弱女子带着幼童。

    他们已危在旦夕。

    爱德华眉头皱起,双手已经开始积蓄力量,正打算向前去制服烈马,就看见混乱现场边缘处飞出一个身影,从摊位中飞快穿梭出去,径直踩到马头上。

    那人同样裹了身斗篷,从身材看是个男子,他先将马车稳住,而后割断连接二者的麻绳,骏马失去禁锢,刹那发起疯来,却被脑袋上那人死死控制住方向,动弹不得。

    僵持许久后,白马突然倒地,喘着粗气哼叫。

    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爱德华对着那个制服者凝视片刻,作出结论——他是一个勇士。

    是和辛西娅一样的天分。

    可当他转头后,却发现辛西娅不见了。

    ——

    看笔记看到这里的爱德华先生已经有些窒息,他对那天的每一秒钟印象都相当深刻,就好像一直刻在记忆深处的某种烙印,这辈子也无法去掉。

    尽管最后发现辛西娅只是留在了某个水果摊前,想要吃一口漂亮的苹果,他仍然感到惊魂未定。

    “那天之后的我将所有记忆都锁起来,不是我的,而是辛西娅小姐的,尽管卡佩先生一直认为每一次经历都很重要,那是人生活在世界上的瑰宝,但我还是那样做了。”

    爱德华再也不敢挑战那些奇怪的规则和诅咒,他将这些事情埋在自己心里,谁也没告诉过。

    直到今天,有两个智者一起来向他要求。

    灯已经亮了整整一个晚上,克洛诺斯所思所想的事情比起安德鲁显然要深很多,他早早知道安德鲁也许对辛西娅产生了兴趣,但克洛诺斯是他和大小姐亲手布局捕获的猎物。

    这是在前几天的内容了。

    “我一直以来都将诅咒视作所有事情的底线,因为那关乎着辛西娅小姐的生命。”

    “我很少告诉过别人,那个诅咒里不止包含了‘如果失去每一次预测的力量,漂亮的玫瑰将会凋谢在十八年以后’。”

    “当时的占卜中还有一句,他们说,辛西娅小姐必须要和占卜的力量多多接触,所以我才让她接触很多智者。”

    卡佩家族完整血脉十分强大,而辛西娅小姐作为卡佩家族唯一继承人,不说是勇士中最高境界,也敢确认世上能超过她的两只手都能数过来。

    她的力量非常强大,可从未有过能穿越时空的本领,那是第一次。

    而她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和爱德华在秘密的地方传音。

    “爱德华先生,”辛西娅小姐眯着眼,从很远的地方就遥遥望着他,“我身边,有个智者,您看见了吗?”

    在那个带着蓝天白云和海鸥的港口,有另一个修长身影走过来,他身边带着一个爱德华无比熟悉的女孩。

    可女孩他似乎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像置身事外的野狼。

    这让爱德华先生敢确定,方才开口的也许是他旁边那位先生。

    “所有的局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在最前面都是辛西娅小姐自己对着智者演戏,我告诉她那样并不好,但那时候她已经离开我身边,我没有办法提醒。”

    星侍作为辅助型,一直都是“跟班”类角色,他们什么都能选择,只是像个“随身buff”那样,时刻听候指令。

    十五步以外,辛西娅就将她手中的丝线掌握在自己手里,那时候她正和爱德华先生手牵着手,他们一起走过来。

    十步后,他们站在不远的地方,那时爱德华一直想要看见智者的样子,和他的眼神。

    直至聪慧的智者感应到目光,抬眼向他们看过来。

    那一刻,即使爱德华先生从不以貌取人,也不得不感慨——这个智者的长相,实在是过于精致。

    他似乎是长发,兜帽下有几缕银白发丝闪闪发光,双眼是剔透而纯净的银蓝,面颊泛出冷白,像是用雪捏成的精灵。

    甚至也许是因为天气有些热,一层薄粉出现在他鼻尖,而嘴唇也不厚,竟然还是樱粉色。

    他没有回视很久,但对爱德华来说,已经足以看清他容貌。

    爱德华先生沉默片刻后,又一次看向自己的小主人,果不其然的,看见她两眼发光,充满兴味。

    “当时我就知道,她已经布局了。”

    这很糟糕。

    “爱德华先生,”辛西娅小姐兴致勃勃地回头,忽略爱德华先生不与她对视的失礼举动,告诉他,“那个救人的智者实在是酷毙了!”

    “他当时拯救了我的一切,包括我动荡不安的心!”

    是的,我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请问,今晚能把他送来我床上吗?”

    在港口,辛西娅就已经势在必得。

    她的父亲死于诅咒,她也将死在无名诅咒当中。

    她对克洛诺斯的兴趣太浓烈,但那也许是因为她从未见过旁人,以至于这也成为了爱的诅咒。

    ——为一个人开始残忍,这不是爱德华希望看见的辛西娅。

    但爱德华站起身来,他看见窗外阳光又一次洒入,那并不是真正的太阳,因为如果让辛西娅多感受温暖,她就会逃离。

    管家不能让辛西娅变成无知的女孩,所以他给她提供了很多书籍,但从不让她真正接触到外界哪怕一切。

    因为她六岁那年有个女仆也试图带她离开,所以爱德华用所有的力气,编制了卡佩古堡还有苏珊太太。

    他用十六年打造这些,在今天却开始犹豫。

    “……如果她真的不需要傀儡术。”

    如果爱德华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诅咒。

    如果书籍里的内容她真的很感兴趣。

    在天亮的时候,爱德华才发现自己枯坐在桌前一夜,他将过往所有事情都看过,他想起来很多,包括辛西娅那位天真善良的父亲。

    他没有办法把辛西娅养成那个样子。

    “……先生。”

    于是,早晨,刚刚苏醒的克洛诺斯收到一个小小的纸片。

    那上面书写着不算熟悉的字,但也许来自于爱德华先生——

    “我反悔了。”

    “你猜对了,但现在,我会解决一切。”

    诅咒禁锢了她十六年,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与此同时,日记上出现了最后一句。

    “我曾经只想逃避这诅咒,想着只要过了十八年就好,但是好像命运有注定,就像她一定要出去。”

    “那我就不为她再立下一个诅咒了。”

    “辛西娅要做卡佩家族的女爵,最尊贵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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