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樱花树一瞬间开到极盛。

    花香如清淡的风,逐一吹拂向整片山脊,月亮山好似在夜里明亮了起来,发光一般,透出醒目而烂漫的淡粉光晕。

    绾绾被笼罩其中,犹如沉入一场幻梦,她的呼吸渐次衰弱,樱花瓣落下盖住了她的脸,她伴着粉香入眠……

    睡梦里,半个洪乡的野樱都在为她摇动。

    它们发着淡淡的光,浅粉色的花瓣从漫漫山间随风而起,轻盈地散落向四方,花影融融似雪落时分。

    半个洪乡的乡民遇见了这一幕,他们或是抬头望,或是推窗观景。

    落了好多樱花啊。

    他们情不自禁地抬手接住花瓣,风里是清淡的花香在他们鼻尖缭绕。

    却不知何时,这股花香变得浓烈起来,慢慢的愈加糜烂。

    还在山路上奔逃的人们停止了脚步,月下小酌的老人摔落了酒杯,嬉戏着不肯睡觉的孩童被树枝绊倒,忙着打蚊子的驴儿昏昏侧翻了下去……

    凡野樱吹拂之处,皆已陷入梦乡。

    一曲幻梦在此刻构织而成,而他们会在幻梦里微笑地迎来死亡。

    ……

    时间似乎又过去了许久。

    久到……绾绾好像在往回走,拂开一枝樱花,被明媚的天光刺了刺眼睛。

    然后她见到,明昭在自己身下看经。

    ——她变成了一棵樱花树。

    这时的明昭更年轻,两颊饱满有肉,略带稚气,可他看经时虔诚而专注的神色,又将那分年龄上带来的稚气消抹了去。

    不一会儿,明昭收了经书起身,这时还没有石桌与石凳,他便是坐在草地上的。

    “我要走了。”明昭望了望附近,而后回头看着绾绾,自言自语道,“洪乡不愧为野樱乡,这里真的很美。我还会再来的,在这里搭一间小院子,想来很不错。”

    绾绾没有因为这个人类的言语生出任何波澜,她虽自生灵识,但思维世界里仍是较为空白。

    樱树乃草木,草木本无心。

    无心之存在,能够踏入修行一道已是天佑契机,从来都是世间生灵中修行最缓慢的一族。

    因而绾绾不懂人类,见过就忘了。

    日月斗转,世间生灵无数,多少湮灭红尘中,人类,也不过无心之木眼中短寿的一粒尘埃。

    但在第二年春来临之后,这个人类又来了。

    他开始搭建房屋,规划生活范围,位置就安排在绾绾生根的不远处。

    绾绾并不在意,只要人类不来伐她的身体,她就扎根在这里,随日月一同呼吸。

    漫山野樱,只她生了灵识,她不能离开自己的根去看更广阔辽远的世界,但她从不孤独。

    可是这个和尚非常喜欢来她的荫蔽下看经。

    看经就罢了,他兴起之时还会为自己讲经。

    ……给一棵树讲经,绾绾确实不曾料到。

    绾绾没有心,她的世界如深流一样沉静,是掀不起风浪的静水。

    她只需要呼吸,从阳光雨露里汲取生长的能量,然后增加自己的年轮,开出更为烂漫的花朵,用数倍于他物的代价缓慢修行。

    如此一年过去,又是一年春,被空置了大多时间的小院重新迎回了它的主人。

    绾绾在簇密的花枝后暗中观察这个和尚,发现他仍然是从前的老样子,如若不下山,整天除了待在院子里就是来她的荫蔽下看经。

    ……以及给一棵树讲经。

    绾绾一直以为,自己这棵老树应该是个堪比石头的老顽固了,毕竟已经活了近千年,论顽固她无出其右。

    于是她突然生出了好奇,这个和尚给一棵树讲经,又能坚持多少年?

    她没有发觉的是,无心之木至此第一次增添了属于其他生灵的情感。

    而她更没有想到,这个和尚居然会坚持数年,每年春时都要来到月亮山给她讲经。

    来月亮山旅居赏樱什么的,绾绾已经忽视掉了和尚的目的,她认为对方是来给自己讲经的,那对方就是来给自己讲经的。

    绾绾没有心,不会感到羞耻心,脸皮顽固如石头。

    ……不过,这和尚讲经的内容好像还有点子意思……

    不知不觉中,或许是绾绾对明昭投注了太多关注,听经已经成了她每日除去呼吸以外的习惯之一。

    直到明昭又一次与她辞别。

    绾绾怔住了,才觉一月已过,她的花瓣都已经不再那么鲜亮,虽然她依然是这洪乡漫山最烂漫的樱花树。

    ‘和尚,你还会来吗?’

    明昭不会听见一棵无心之木在灵识里发出的询问,但他笑着与樱花告别,约定明年相见。

    绾绾很高兴,不,只是有一点点的高兴而已。

    老树开始数着自己逐渐掉落的花瓣,认真计算日子的流逝。

    一年又一年,明昭从未食言过。

    纵然某年起,他身边跟着了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和尚,他也依旧每年春时来赴樱花的约。

    绾绾觉得自己不是只有一点点高兴了,她可以增涨一点,变多一点,变成十分高兴。

    她也知道,明昭的讲经其实对自己很有帮助,精怪听禅语,自然可以于修行一道“突飞猛进”。

    如此十年过去,绾绾已不再是遇见明昭以前、那棵脑袋空空的老樱树了。

    绾绾学会了更多的思考,并且因为吸取的道理与哲思都是来自明昭的禅语,她可谓从“小”就学得好,半分都难以走上歪路。

    除却……绾绾仍旧是一棵无心之木这一点。

    是以绾绾从灵识诞生之初,修行的便是无情道。

    精怪想化形,便要迈过一大坎,具体是什么坎,绾绾不清楚,可她能感觉到自己在修行近千年以及突飞猛进后,已然触碰到了那层屏障。

    绾绾心想这就是人类所说的瓶颈期吧,只是这个瓶颈期怎么还能让树更加“虚弱”了呢?

    她不仅没有体会到即将突破的那种饱胀感,修为还被压制了,平日除了抖抖花瓣,根本做不了一点“出格”的举动。

    有点后悔啊,早知道该去年就“出格”一次的。

    也好吓一吓这个明昭和尚取乐子,然后警告他,叫他日后年年都要来为自己这棵老树讲经,还必须要讲更加深奥的东西。

    这样自己才能更快修行啊。

    ……

    绾绾那时还没有心理准备,原来设想中的日后、每年,都将终止于今朝。

    而她只能不断地抖花瓣,看着明昭被那群霸道无理的人带走。

    明昭入狱了,他的徒弟相当着急,绾绾从中后知后觉过来,明昭应该是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可是她只是一棵老树啊,一棵生了灵识,无法化形,修为也被压制的老树。

    她连根都动不了,她必须牢牢地扎根于此。

    所以绾绾努力地吹,努力地吹,把自己的花瓣四散向风里。

    飘荡过洪乡的山野,在其他的徒子徒孙身上借力,终于在明昭入狱第三日,飘进了那间牢房。

    明昭接住了她的花瓣,随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明昭居然认出了她。

    他认出了,这是自己的花瓣,而不是洪乡漫漫野樱中的随便一朵。

    想做的“出格”事儿居然在这个时段实现了,明昭因为认出了自己,从而对自己的真实面貌有了猜测。

    不是什么野樱都能飘来他身边的,还算明昭和尚识趣,有眼光。

    绾绾在月亮山上愁眉不展,想通过那片花瓣问问明昭,如果明昭需要她来相救,她一定想方设法恢复一些修为。

    可明昭说什么……

    【即心即佛,我心已安。】

    你安了个石头,你才是比老树我更顽固的石头吧!

    绾绾还想劝说明昭,毕竟她这棵千年老树也的确有些舍不得这个和尚。

    万一和尚死了,日后谁来给她讲经?

    没有了和尚讲经,她要如何更快修行早日化形?

    和尚啊和尚,真是让老树麻烦的小东西。

    绾绾的那片樱花瓣废了,她只好耐心地待在月亮山上,想着等那小和尚回来,她就努力现身一次,叫那小和尚直接去劫囚不就好了。

    无心之木也没有多少道德心,被明昭讲经而后天建立的道德心暂且不算,所以无心之木只会直来直往,但这往往可以打破僵局。

    可是……明昭被烧死了。

    绾绾因为想的太入迷,疏忽了从徒子徒孙身上捕捉外界信息的工作,直到山下那片大火燃起,她才看见了火里的明昭。

    ……

    和尚啊和尚,被火烧也不见发出惨烈的哀嚎,他就那么站着,倒下的时候便是彻底倒下了。

    老樱树活了这么多年,原来要到此刻才能发觉,无心之木,其实也是能够生出心的。

    这颗心不为世人,不为自己,是为明昭。

    身体的突然“虚弱”,修为被压制,就是无情道对她的反噬。

    她低头看着栽倒自己身下的小和尚,小和尚的眼睛在她面前缓缓闭拢。

    她为小和尚送去自己的花瓣,花瓣做了他的葬服,祝愿他能拥有人生最后一个美梦。

    而她扎根的地方,明昭的遗骸好似化作了尘泥,被她苍老遒劲的树根一点点吸食。

    ……

    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什么是佛,什么是魔。

    老樱树真的很想问一问明昭,但如今,因情而堕魔,是老樱树最终的选择。

    本是无心之木,千年契机生出来的那点心肠,也只为了庇护一个人而已。

    人类,不过是无心之木眼中短寿的一粒尘埃罢了,即便这些尘埃有着神奇的智慧,那也还是时间里的一粒尘埃。

    而它,或许从来无法共情人类独有的复杂情感,以及任何的道义、人生观、善恶观……

    它只是舍不得一个麻烦又顽固的和尚而已,没有善与恶,无视是与非。

    人类有人类的纲常,物竞天择便是自然中的纲常。

    野樱尽落,怨起洪乡,老樱树以透支生命为代价,弃无情道而堕魔获得了力量,幻杀洪乡半数村庄。

    由于间主擅于幻术的特性,五洲诞生了第二个会移动与隐匿的殁世间。

    “消失的野樱乡”,于绾绾眼前浑然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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