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的事儿办完了?”沈问埕随便问了句。

    这话倒是把她问住了。

    这个问题好答,但一想,她还把握不准是不是要告诉他为什么回来,说到什么地步,要多详细。毕竟和江文序的健康问题相关,不能随便对外说,影响可大可小。但沈问埕和她的关系,直接避而不解释,会不会有误会?

    “差不多了,挺顺利的,”她说,“我哥的事儿,因为不方便外人办,就我自己过来了。江绾姐也是跟了他好多年的自己人。”

    沈问埕点点头。江文序的事,亲妹来办,那问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有能我帮的,随时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尝尝你家这边儿的早餐。”

    这天上午,姜桡带着他逛了不少地方,水上桥边,后来看时间差不多了,和他说还有个会要开。她把和隔壁邻居借好的钓鱼用具搁在小桥边,回头和邻居阿姨说,要她帮忙照顾一下外乡来的男朋友,急匆匆就回了家。

    沈问埕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木门后,有种退了休的错觉。这些年有效的时间都被应酬会议填满,除了偶尔上自己写的游戏,没什么多的娱乐活动。这一“病”,倒是回到生活里了。

    他不太会这个,邻居阿姨好心让小孙女帮着他,甩了钩到水里。

    聊了三两句不痛不痒的,阿姨好奇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沈问埕坐在小竹凳上,想了想:“打游戏认识的。”

    邻居阿姨足足三秒没接上话,估计没想到一个看上去挺精神的大小伙子认识女朋友,还要靠游戏。

    “平时不钓鱼啊?”阿姨换了个话题。

    沈问埕点点头,想到上一回钓鱼,还是姜桡带着在游戏里操作的。深更半夜,两个人比技术部的工程师都敬业,对着手机,蹲在海边钓电子鱼……

    阿姨看他穿得有模有样,像有正经工作的,但一算今天是工作日,又心里犯嘀咕,据说最近就业形势严峻,该不是失业来散心了吧?“阿姨不是调查户口啊,江家和我家一直是邻居,关系好,我看着他们两个就像看自己孩子一样——”

    沈问埕笑笑,一本正经拿着钓鱼竿回说:“您有想问的,随便问。”

    “多大了?”

    “三十四。”

    “挺好,挺好。”真是不小了。阿姨算了算,这个年纪真不小了:“倒是和她爸爸一样大,”阿姨指得是小孙女,想到这儿,又想问沈问埕结婚过没有,但这话没出口,毕竟姜桡不是自家孩子,不好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沈问埕因着诚恳态度博得了阿姨的好感,没多会儿,就把话匣子打开了。

    阿姨还是谨慎的人,知道多说的少,着重的都是小事,调皮捣蛋无伤大雅。唯到后头,忍不住讲了一两桩颇有代表性的往事。一个是江文序的,当年母亲带姜桡走时,也预备把他一起带到北京读书,但孩子一定要留下来,陪着爷爷奶奶,和两个老人扛起了全部的债务。第二件,是姜桡的,她在江文序落难被关的两年回来,当时债台是越筑越高,有穷亲戚来讨要,姜桡奶奶问能不能少算点儿利息,先把本金还一些,被对方站在街上大骂,最后把家里值钱点儿的都搬空了,还不忘威胁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姜桡家是体面人,下次再不能全还上就带着专门收高利贷的上门,去爷爷奶奶退休的学校单位闹,让大家都知道这两位人民教师欠人钱不还,带出来的孙子吃牢饭。姜桡当时一直被爷爷奶奶拉着,到这里谁都没拉住她了,她抄起手边上的东西冲出去就打,几个大人被她不要命的样子吓到。

    “后来她一直追出去,追到看不见人,回来的时候,光着脚走回来的。老太太问她你鞋呢?她说扔他们了,”阿姨小声道,“她还对奶奶说,今天我也是光脚的了,他们敢去闹一天,我就敢闹他们一辈子。”

    想象不出。

    沈问埕完全想象不出,他印象中的姜桡和这段过去仿佛连不上。

    后来他真钓上来了两条小鱼,挺新鲜的看了半天,拿到家里去,姜桡正好在厨房,刚盛出了两碗红豆沙,她闻到了淡淡的鱼腥味,回头一看,沈问埕提着一个小塑料桶在厨房门边上看她,不知已在那儿多久了。

    “正要去叫你呢,”会开完,红豆沙也煮好了,“让一下,我端出去。”

    “我来。”

    “你别碰,手那么腥……”姜桡用手肘撞开他,先后把两碗红豆粥放到木盘子上,上了楼,“洗个手上来,鱼放生吧。这么小做出来也不好吃。”而且她不吃鱼……

    姜桡把红豆沙端到细长条的茶桌上,等他一上来,递了白瓷勺过去。阳光洒了半桌,她见他坐下,又说:“你往里边坐点儿,那里晒。”

    沈问埕依言挪了下椅子。

    “你在下边打探了我不少事吧?”她笑着搅拌着,散着热气。

    沈问埕点了点头,并没想瞒她:“穿鞋和不穿鞋的故事。”

    姜桡反应了下,忽然笑了:“怎么给你讲这个。那是我最暴力的一次,把我爷奶都吓到了,”她想到那天,似乎都是上辈子了,越想越好笑,“外边的路看着好看,光脚走跟受刑一样。后来我往回走,走到一半就后悔了,脚都流血了,可邻居都看着呢,撑着一口气就走回家了,”说完,她再次感叹,“脚可疼了……”

    沈问埕没说话,听着她说,心口被压着似的不是很舒服。

    “你心疼我啊?”姜桡笑着,柔声问他,“没事儿,小时候的事,早忘了。”

    她尝试着抿了一小口,觉得稍烫:“你慢点儿喝,还烫。”

    她的关心总在细微处,恰到好处。

    “有没有人夸过你,挺会关心人的?挺容易交到朋友?”沈问埕笑着问。从她开始收服那些小孩儿,就发现她在这方面有天赋。

    “没吧?”姜桡想想,“不过我觉得我挺有销售天分的,我读书时候去一个体育大超市打工,卖什么都能卖到销冠。”

    沈问埕设想了一下,如果是她在面前举着什么卖给自己,应该也会毫不犹豫买单。不过他的立场不客观。

    沈问埕看着眼前人:“有对生活失望的时候吗?有被改变吗?”

    姜桡本来想喝下一口,被问得忍不住笑:“你干嘛?像做专访,我可是平时专门给你这种人改稿子的人,问我这种话,我能说至少两个小时。”

    “还能滴水不漏。”沈问埕补充。

    姜桡从他漆黑的眼睛里看出了诚意,他想知道不加冠冕,去掉话术下的本心。

    “我想了解你。”沈问埕又说。

    “让我想想。”她说。

    阳光透过窗户,在茶桌上勾勒着深浅蜿蜒的木头缝。姜桡忽然想,这茶桌的木材比桌旁的两人年纪大多了,也算历经岁月。

    姜桡回忆着,慢慢说:“真的失望过,我经历过好多事,被最相信的人背叛,被真心帮过的人伤过,发现也不是都善有善报。慢慢地我就开始怀疑了,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接受善意,觉得相信人挺傻的,不想做傻子,”她停了停又说,“有一天我经过一个地铁站口,就在新街口那边,我忽然站在那儿想起一件事,挺小的时候我撑着伞走过这个地铁口,看到一个姐姐淋雨往前走,应该是要去上班,我就跑上去给她撑伞,她那一瞬间看我的惊喜和感激,我印象特别深。我那天就是站在同样的地方想到了这件事,我就想,我喜欢过去的自己,愿意相信善意,接受善意,也愿意给出善意,我不想被改变,或者说……我想变回去。”

    姜桡想了想,由衷说:“学会多疑很容易,想重新学会相信别人的善意,挺难的。”

    太深入的话题,让她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她用脚踢了踢他的鞋:“红豆沙要凉了。”

    “桡桡。”沈问埕在她低头时叫她,声音很轻。

    姜桡“嗯?”了声,抬头。

    沈问埕仿佛在思考什么,她猜不到。

    “我们重新开始。”他终于说。

    姜桡愣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问:“……又没分手,重新开始什么?”

    “我早就见过你,你不记得我了,”沈问埕说,“那天晚上,我给你拿过水和吃的。”

    仿佛时空突然被打通了,那晚联欢会上的音乐,灯光,还有眼前走来走去的人,她记得递过来水的是个……姜桡不敢相信。

    “当然,我那天也没记住你的具体长相,”沈问埕说,“你和我学妹们坐在一起,我没认真看。所以再见到那晚,我也不敢确定。”

    不敢相信这世上能有这么巧的事。

    “我想和你重新开始,”沈问埕说,“从了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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