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夜当晚接到花听到的明明不是这些说辞。

    亲耳所闻与亲眼所见相悖,容霁点开朋友圈,看着鲜妍动人的洋桔梗沉默半晌。

    片刻,手机和kindle一齐收起,她松懈眉心不想再过多猜测纠结。

    埋进柔软的被窝,奔波的疲倦一拥而上,容霁沉沉睡去。

    一夜好眠。

    生物钟准时将容霁叫醒,屋内暖烘烘的,才将衣服换好,何玫就在闹钟第二次响时悠悠转醒。

    望向揉着眼睛坐起来的何玫,容霁神清气爽,“早。”

    “容老师,早……”何玫嗓音还透着困倦,又打了个哈欠才清醒不少,“你等等我,我收拾很快的,咱们一起过去。”

    一边说着,她迅速翻身下床,容霁一愣,又被她风风火火的样子逗笑,“别急,我也没收拾完呢。”

    在基地也不用捯饬得多精致,干净清爽就好。是以两人都只简单涂了些面霜和防晒,就去前头和大家一起吃早餐。

    牛肉汤和各种面食摆了一桌,十几人围着桌子吃得热气腾腾。

    忙活了这一桌的掌厨马大姐最后过来,背上背着的孩子还酡红着小脸睡得香甜。

    容霁给她们让了些位置,马大姐把孩子抱到怀里,方言大约是叫着小孩的名字,把人弄醒了。

    听不懂方言,容霁却能从她的手势和动作意会她的话,大概是在问小孩要吃什么。

    孩子最后选了个馍馍,抱在手里啃,模样看着十分乖巧。

    郭其立给端了碗牛肉汤,大手摸了摸孩子的头,笑容慈祥。

    马大姐将汤接过,孩子鼓着腮帮子吹了吹汤喝了一口,仰着头嗓音软软的开口。因为与渝北方言的叫法相近,容霁倒是听懂是叫了郭其立爷爷并礼貌的说了谢谢。

    容霁喜欢吃面,上头还浇了不少辣子,手擀面口感很劲道,和江林的粉是两种味道,各自承载着两地的风土。

    汤也很鲜,容霁低头喝了口汤,抬头就看见那孩子小口小口咬着馍,这一会也咬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缺口。缺口之上,正用黑白分明的眼看她,眼眸清澈而纯净。

    容霁神色软和笑了笑,朝他小弧度的挥挥手表示你好。

    见马大姐看过来,容霁闲聊着问:“长得好可爱,是女孩吗?”

    马大姐闻言笑眯了眼,探下头望了望怀里乖乖窝着的孩子,带着皲裂的手用最柔软的指腹抚向他的唇角擦了擦,“男孩子,长得秀气。”

    容霁微窘,马大姐接过他仰头递来只吃了一点的馍,倒没在意容霁认错性别,“才一岁呢,模样没长开,打眼看不好分辨。”

    容霁点点头。

    马大姐忙活一早上也就囫囵吃了两个包子,又将孩子背到背上,往后头去了。

    午饭时,仍是一桌子出自她手,卖相不算好味道却顶好的菜,容霁找了找,却没看见祖孙两人上桌。

    基地内事务因为十几位志愿者的提早到来实行轮班制,但并不包括固定人员的饲养事宜,因此其实没什么事可做。

    但本身提前过来,也是有许多考量的。一是为与同行交流,二是提前了解当地生态环境,为后续正式开展监测工作奠基。

    今天容霁和何玫都没有轮值,在前头和众人聊了聊,何玫为论文,容霁则是想就刚才聊过的内容去看看资料,两人便一同回房间。

    路上,容霁问出了疑问:“给咱们做饭的马大姐怎么没见她来吃饭?”

    何玫正抱着手机回复消息,头也没抬,“她不在基地吃。”

    容霁有些不解:“基地不管饭?”

    何玫:“没有啊,管饭的。”

    将手机收起,何玫想了想说,“马大姐是你来的前几天刚刚招到的。”

    “基地的经济状况呢……就不太好,上一个就是因为工资低所以走了。马大姐是因为要带孙子,加上基地管饭,她还能带饭回家给腿瘸的丈夫,工资是低了点,但好在离家还算近,所以才会干。”

    “而且她也不在基地住,每天都得回去,早上又早早过来。”

    容霁这才回想起来,昨天她刚到,晚饭确实也没看见马大姐一起吃饭。

    人间百态与自然法则,皆被这座旷野中遗世独立的建筑接纳包容。

    时光平静流淌,岁月的痕迹于沙土中隽永。

    少年时满腔热爱,憧憬踏上野生动物保护的道路,成为其中的保护工作者之一,做出微薄贡献。

    而成年后或在规划的保护活动或在突发的救援行动,在好坏参半的救助结果中,容霁沉淀的不只是年少轻狂的梦想,还有一颗平常心。

    在基地一晃几天,容霁浮躁不平的心逐渐找回自己的节奏。

    基地的轮值到容霁一组,组员是郭其立斟酌后安排的何玫及她的同学罗晟。

    算是两全其美的分组,容霁经验足够带两位初出茅庐的“新手”,再说年纪相差不大,交流起来也会更加舒服自然。

    三人守在办公室内,这几天天气好了许多,雪下小了不少,偶尔还能看到一点太阳的微光。

    守在办公室其实和平日别无二致,只是不能缺人在这。原因无他,桌上放着的老旧座机是重中之重——倘若有关乎野生动物的电话打来,需要有人第一时间接听。

    虽然事实上,电话不响,这一天平常的度过,才是每个值班工作者的心愿,因为那很大程度昭示着自然精灵的无虞。

    下午三点,容霁自书籍中抬头,闭了闭酸胀的眼缓解,拿了一旁的水杯将杯中最后一点水喝完,问何玫两人:“你们要喝水吗?”

    何玫看了眼杯子,摇了摇头。

    容霁正等罗晟的回复,座机却在此时响了起来。

    三人对视一眼,皆有严阵以待的意味。

    容霁敛眸将电话接起,何玫两人的目光齐齐聚焦在她接起的话筒,“你好,西北野生动物救助基地。请问有什么事吗?”

    隔着电话,只有沙沙的风声却无人应答,容霁抬眼看了眼紧张的何玫,声线冷静:“喂?能听到吗?”

    又过了两秒,粗噶的声线开口先是方言,随后磕磕绊绊转换成不太流利的普通话,断断续续中语气显而易见焦急:“诶……郭站长在吗?我这里……我在北草场这,有只鹿,块头可大,被铁丝缠着了!”

    这边的草场其实都有准确名称,他说得含糊大概是当地的简便叫法,容霁拿笔记下这些信息,脑子里过着前几日看过的区域地图,回应他:“北草场……被铁丝缠住的鹿……请问您方便在那等我们过来吗?我们现在马上出发。”

    对方很是慷慨:“没问题没问题!”

    正在容霁缓一口气时,电话那头传来马鹿尖锐暴躁的叫声,容霁眉皱了皱,先叫罗晟去找郭其立,随后嘱咐电话那头的人:“马鹿受伤有些暴躁,您离远些别被伤到了。您的号码是多少?我们快到那里联系您。”

    罗晟已经出办公室,粗噶的男声在耳边报着电话号码,容霁耐心重复核对他说出的数字并记在纸上。

    电话挂断,何玫已经背上了办公室备着的医疗箱,神情急切,“容老师,还要准备什么?”

    西北分布的鹿科哺乳动物有白唇鹿、马鹿及梅花鹿,按描述说的块头很大来看,极有可能是成年鹿。

    这几个品种里,哪怕是体型稍小的梅花鹿都有70-100千克,更别提另外两种。

    就算冬季食物匮乏有所消瘦,它们的块头仍摆在那里。

    这已经不是基地能救助处理的体型了,容霁将纸撕下来揣进兜里,嘱咐何玫,“你打电话给森林消防,将情况告知请求协作。我去找兽医,一会到前院集合。”

    何玫明白事态紧急,点点头背着医疗箱小跑着出去了。

    将一切准备好,一众人等坐着皮卡紧赶慢赶。

    隔着车窗远远的,打电话给基地的牧民正蹲在马路旁吞吞吐吐抽着旱烟,直到听到电话里容霁说看到他了,才站起身来朝皮卡招手。

    下了车,郭其立认得他,肃着一张脸同牧民握手,“老骆,多亏你了!鹿在哪?”

    老骆转身指了指不远处,“那呢,不知道怎么跑到这边了。”

    众人循着他手指向的方向看去,的确是庞然大物。

    容霁仔细辨认着,看到它缠在铁丝网上的独角,鹿与羊一般,只有雄性有角。

    容霁:“是只雄性马鹿。”

    何玫于是喃喃:“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啊……”

    郭其立点点头,神情更加严肃,“何玫,你再联系一下森林消防那边,看他们到哪了。”

    “噢噢,好。”何玫拨出电话,跟着他们往马鹿的位置走。

    不过稍微靠近,马鹿便叫得凄厉,鼻腔的气哼得气若游丝,腿也蹬了起来。

    容霁发现它其中一只后腿也被铁丝缠着,实在不清楚怎么会在缠住角的情况后腿也被缠住,却叫停众人靠近的脚步,与兽医商量:“马鹿性格谨慎易紧张,它挣扎起来恐怕会造成二次伤害。”

    兽医皱着眉头看它一下下挣扎,铁丝上染着血迹又蹭在它褐色的毛皮上,没了别的办法,叹息一声,“用镇静剂吧。”

    镇静剂打出,起药效要些时间,容霁从郭其立手中接过望远镜观察马鹿的状态。

    缠住马鹿的铁丝实际是木桩相连的路障,这只马鹿恐怕是因为近来接连大雪寻不到食物才冒险涉足。

    看了一会,见慌乱的鹿眼逐渐迷蒙,庞大的身躯也有些摇晃,容霁将望远镜挂在脖间,“快!它要倒了!”

    这时森林消防才刚刚驱车赶到,一下车还没搞清楚状况,就看见几人拔腿向马鹿跑去,消防员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也提着工具箱过去。

    好在电话事先有知会这只马鹿是被铁丝缠着了,消防员一些帮着容霁几人扶住马鹿,剩下的则拿了事先准备的工具去剪断铁丝。

    缠在马鹿身上的铁丝被清理干净,一双双手托举着它,一点点往地上放倒,“慢点……”

    直到褐色的鹿像熟睡一般躺在雪地上,众人才长舒一口气,无不在这冷风冽冽的原野起了一身热汗。

    马鹿秋天脱落鹿角,要到春天才会再次生长。但像这只脱一只剩一只的情况也属正常。

    何玫从前只在书本视频中见过鹿脱落角后的绒质,现实看着要可怖许多,而那只没脱落的角上竟都被铁丝磨出痕迹,可见其锋利。

    容霁和郭其立他们查看过马鹿腿上的伤站起身来,何玫才看过来,被伤口骇了一下,惊呼:“天呐……”

    鹿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容霁自那外翻的鲜红皮肉挪开视线,兽医已经上前处理,她叫了罗晟,“去吧。”

    罗晟捧着相机的手紧了紧,他从前拍的大多是鲜活灵动的动物,伤得这样重的马鹿却是第一次,它这只腿恐怕难保。

    他目露不忍,职责所在不允许他退缩。

    容霁自然知道场面悲哀又鲜血淋漓,野生动物救护机构有义务将救助全过程记录并整理为书面材料,而罗晟作为一个野生动物摄影师,不应该只看到美好的一幕。

    她拍了拍罗晟的肩膀。

    马鹿的伤口处理后,森林消防负责将这个大家伙运回基地。

    消防先行一步,郭其立忙完去找老骆,发现人早就走了,他叹口气招呼几人上皮卡,“走吧,过几天我去找他道谢。”

    回程路上,翻看罗晟记录下的画面,皮卡内一片死寂,本就寡言的郭其立更加沉默。

    一向乐天派的何玫也有些伤感,“它应该是太饿了,想下来找吃的。马鹿遇到了路障,结果马鹿没打过路障。”

    有些冷笑话意味的一句话,容霁他们却笑不出来。

    动物不会说话,无从考证事实经过,但也许何玫的猜测就是事实。

    马鹿想跳过这路障,或许正是因为久未进食,所以其中一只后腿没能成功跨越。

    大约是惊慌失措下,它挣扎着翻过身子,徒劳地用头上仅剩一只的角去顶铁丝,期盼将自己救出。

    可翻转间,圈成圆的铁丝一点点收紧,最终嵌进皮肉,留下或许不可挽救的伤口。

    它无力逃脱。

    它的进化中,没能进化出解决人类留下的难题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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