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银钱,姜氏登时就不嚎了。拉起宋清平儿啊肉啊的叫的亲热,面上推脱着不肯要银子却一把塞入袖中。姜氏是谁,生意场上的老手,一过手掂量斤两便知十两不止。心中暗喜,几句话敲了个冤大头。这不是主要目的,呷了口茶,这才切入正题。

    “当日我们在一处时,你母亲最喜爱你环儿姐姐。总是说她生的好,腹中若是个男儿就定下娃娃亲,亲上亲。如今外头都说你是个人物,书读得好,少不得日后为官做宰,我想问这桩亲事你怎么想?”

    啊!这……宋清平没言语,冷氏却惊讶的不得了,忙说:“舅母怕不是玩笑,金环妹子比我家叔叔大上许多,何况、何况……”

    “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不好说的,不就是嫌她前头男人死了,是个二婚头吗!”

    “再说也就大个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我女孩虽如此,我却不许谁看不起她。虽不是大富大贵,但我也从没让她吃过苦,养的花容月貌,是这周围几里出了名儿的美人。成日锁在屋里不叫抛头露面,尊贵不比官家小姐,甚是端庄贤惠。”

    “莫嚼她再嫁,就是去年曹秀才属意,给了好几匹缎子,我都没答应。如今外甥家来守孝,我瞧见他菩萨坐冷庙,这般年纪还没成个家,成日跟着的只有影子,好不孤单,才想起当日的约定。”

    姜氏絮絮的说了许多,一双眼睛勾住宋清平,还不忘朝冷氏翻白眼。

    “我女孩当家立业的好手,予了外甥必是良配。所以舍了老脸,来问问外甥的意思,若嫌弃也无法,都讲‘一朝成名,六亲不认’,谁叫咱们孤儿寡母,谁要认这穷亲戚?自然有好的上门,我不过是把当日同他母亲的话说予他听,成与不成只凭良心。可怜我那苦命的妹子,走的那样匆忙,若底泉下有知……”

    说毕嚎啕大哭。

    好么!六亲不认,忘恩负义的帽子已然牢牢扣在头顶。若是不成,那必定狼心狗肺,天打五雷轰!

    宋清平没想到舅母来竟是为了这一桩,冷氏眼瞧着他为难,抢先开了口。

    “不行。”

    当然不能同意,有着大好前程的进士放着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单要找个二婚头!说出去不引人笑掉大牙。

    “金环妹子是好的,但是叔叔以后的正妻是官眷,也要般配才是。”转头问宋清平:“叔叔你自小在京中可曾定下婚约?若是定下了,只能说和环妹子无缘了!”

    冷氏绞尽脑汁的给宋清平搭梯子,姜氏不依,一口啐到冷氏面前:“哪里不配,难道你配?就是有了婚约也是我们在先,我不怕京中权贵,就是告到天家面前,我也占理,也不能为了攀权附贵,抛弃糟糠之妻!”

    哼!姜氏冷笑,老娘是谁,茶馆里三教九流,当地街痞氓混全都打过交道,凭你个寡妇失业再给你两张嘴也休想占老娘一分便宜!

    可怜冷氏哪里是她的对手,被她呛的直哆嗦:“好没臊!八字还没一撇,哪里就是妻了!既是有约,那么把婚书拿出来。若是拿不出来,凭你一张嘴弄了个进士给你家二婚头做女婿,你想的也太美了!你做惯了媒保牙婆的,别人不知,你岂会不懂?别想糊弄人,今日叔叔依,我却不依!”

    哪里来的婚书,可怜宋清平母亲街坊还舍些粥,自家哥哥处却不敢登门,嫂子见她打西边就往东走,见她打南边来就往北边转。再不然就关门闭户,只装家中无人,喊死都不开。老虔婆一张嘴颠倒黑白,竟把自己说成恩人,满嘴里没一句真话,讹了银子还看上了人!

    冷氏的话打中了要害,见宋清平犹豫,姜氏坐在地上拍手大哭。

    “什么婚书婚赢的,我不懂!我和她都是妇道人家,大字不识一个,哪里懂得那些。还不是你舅舅死了,我寡妇失业的才做了这个营生贴补。”

    “今日要婚约,岂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可怜我那妹子死得惨,还是我给收敛,我给穿戴,穿的还是我未上身的新衣。若外甥不愿意,我要到妹子坟上哭去,必定是外甥日后显贵,做个驸马爷不得知,定是嫌弃我们贫贱,瞧不上我们荆钗布衣。外甥也不必犯难,原是我们配不上,只当我丑婆娘逛灯会,活现了眼!”

    哭过了还不够,指桑骂槐的对准冷氏,破口大骂。

    “呸!哪里跑出来的嫂嫂关起门来做皇帝,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嚼我环儿是寡妇,自家也是未亡人。依不依由不得你,我只问我外甥。瞧你扯着孩子往小叔子屋内跑的勤快,莫不是自家想巧宗,妄想独占了年轻叔子,自家关起门来享好事!旱了许多年,俊俏叔子来了,你也情泉活泛起来!臊?谁臊?我们不臊!正经的臊的是那寡妇思春,想好事的!”

    天么,冷氏登时牵着宋玉成就要走,姜氏的嘴皮子真正厉害,叨登起来尖酸刻薄,句句似刀子,往冷氏痛处戳!

    “都依舅母。”

    宋清平沉稳的声音响起,及时的制止了该场闹剧。他素在书斋,两个妇人的唇枪舌剑当真让他见识了市井的生动鲜活,只是这份‘生动’的粗俗却让他无法招架。眼见越说越往下流走,只是当年之事无从查起,好也罢歹也罢,总归要娶妻成家,他认了。只想趁早的打发了‘舅母’,没得听那些污秽不堪的言语。

    此言一出,冷氏与姜氏皆惊,冷氏惊的是怎么会答应,姜氏惊的是他竟然痛快的答应了。

    “叔叔……”

    “哎呀!外甥同当日姑爷一般人物,忠勇仁义,没的说。也了了你娘当日的心愿!只是空口无凭,立个字据也有个凭证。”

    “好。”宋清平提笔寥寥几句,一气呵成。姜氏拿到文书后,欢天喜地离去。走时还不忘交代,口中念念有词:“环儿也是我的心头肉,吃不得苦,外甥要买奴仆,修葺房舍,行茶下聘,我儿要风光大嫁,这些也是为着你颜面。”

    姜氏老脸堆笑,漾起一层层褶皱,热络的拉住宋清平的手:“外甥快些置办起来,再让京中贵人相助,弄个好缺儿填补,雪花银转眼就到手。外甥你是有福之人,俗话说的好,一人有福拖带满屋。那时带着我们娘们一并去京中,金奴银婢,肥鸡大鸭子的伺候着,我也弄个老封君做做。哎呦喂,活了一大把的年纪,跟着好女婿体面起来了,哈哈哈……”

    姜氏在开怀大笑中离去,眼见着她做戏,眼看她散场。如何现在又懂字据凭证了,可知是骗人。打发她离去,宋清平清隽的面容流露出一丝落寞,冷氏无限怅然,这样好的少年儿郎却稀里糊涂……,嗐!

    “叔叔,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不答应她,她也没奈何。你这般人物,她就是想硬赖上你。你是天鹅,她家姑娘癞蛤蟆都不如,木槌敲金钟,配不上……。根本就是老鸹配凤凰,痴心妄想!”

    宋清平不愿多谈,依了便是依了。喊着宋玉成破蒙开笔,给他正衣冠,带他拜圣人,朱砂启智,每中心点上一粒朱砂。宋玉成咯咯咯的笑起来,被冷氏呵止,教他给宋清平磕头道谢。在她们南浦小地方,寻常人家能到书塾里已是不易,如今宋清平新科进士单独教授宋玉成,冷氏心中岂不激动,喜极而泣,说着落起泪来。

    “儿啊,你启蒙先生是二叔这样的人物,在咱们南浦大户老爷家也是请不到的。你要争气才是,以后要用心苦读,定要读出名堂来,告慰你父亲的亡灵,给咱们宋家光耀门楣,也不枉为娘这些年的熬煎……”

    宋玉成懵懂,也晓得哄他娘:“儿子要中状元,接娘进京,让娘诰命加身,受众人封赏朝拜!”

    听儿子这样讲,冷氏破涕为笑:“说你胖倒还喘起来,口气不小。为娘受不起,这辈子哪也不去只呆在南浦。不求你大富大贵,日后能有你叔叔一个指头强就不错了!”

    “少年立志不可欺,亦不可小觑,成儿日后一定比我强!”

    “叔叔莫要纵着他……”

    哭哭笑笑,好不欢欣,满园子欢声笑语。简单的仪式过后,冷氏灶上烧菜炮制饭食。宋清平写了几个字,让宋玉成描摹。炉膛里填柴的空档,淘米洗菜的功夫,她几次回望屋内,只见他把着宋玉成的手教他一笔一划的写,满眼的认真。

    潮寒阴冷的南方,更凸显他的苍白,阳光射在他消瘦的下巴,泛青的胡茬冒了出来,那是属于男人的气息。他们好像、好像一家人,夫,妻,儿……。如果、如果,是真的……。

    冷氏羞怯的低头,新秋冽寒,盆中水冰凉砸人。她却浑不在意,下力气的淘洗,十指揉搓的通红。赌咒立誓要烧出一桌子好菜,心中业火正盛,臊的面皮通红。嗐!由它去……

    笋干炖火腿,清蒸鲈鱼,野茼蒿时蔬,一锅子新稻米粥。家常菜系,江南口味,清淡略甜。她拿出最棒的手艺希望能符合他的胃口,可她最远到过南浦的海子塘,更不知外头乡风口味。

    眼巴巴的偷瞄着他的反应,他一直都安静,修长细白的手指,举箸捧碗,一举一动之间无喜无悲。不赞美也不评论,认真的享用便是对她最好的肯定。冷氏喜欢他身上静谧的感觉,稳定平和,让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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