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言了,对她,许多年后的又一次。

    曾经的豪言壮语是吐出去的口水,他要捡起来再咽回去。原来他从来都没变,一如既往的懦弱、窝囊。

    宋清平痛苦的抱头,他曾说过,知道她过的不好,他比死还难受。

    如今他真切的看到了、感受到了,隔着一扇窗一盏门听的清清楚楚。他就这样凌、辱于她,他口中的妹妹,心上的爱人。

    可他呢?

    作为哥哥,作为男人,该大显身手的他呢?

    他躲在暗处,藏在角落,听之任之。

    听他兽性大发,对身下的人实施暴行。然后待他发泄完毕,自己则像个王八一样,循墙而走,落荒而逃。

    是的,他逃了、遁了,他根本无力与他抗衡,更无颜面对她。谈什么拯救,全是放屁!

    “嘭嘭嘭”,拳头擂鼓一样砸向头,是对不堪局面的无奈,更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他怎么这般没用!

    “爹。”一双嫩手抚上他的脸庞,替他揩拭泪痕。

    宋小满歪着头,满心疑问:“哭什么,是想娘吗?”

    “小满,我问你。如果爹也像娘一样,去了很远的地方。你去外祖家,他们和我们一样疼你,好不好?”

    “爹去哪?有多远?能带上我吗?”

    眼眸明亮,童音稚嫩。压根没想到她问的这样仔细,既然这样问了便更加无法回答。

    见他不答,宋小满一时愣神。

    “我不,我不去。娘不知去了哪儿,现在你也要走……”片刻后忽然哇的放声大哭:“爹去哪我去哪,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该怎么办啊?”

    直哭的泣不成声。

    “儿,小满我儿,爹逗你的,快别哭了。”

    这一番话,宋清平的心被揉的七零八落,连忙抱女儿在膝头。

    “好,好,不哭,不走,不走,儿呀,爹到哪都不能松了你的手。”

    女儿哭的他心疼,絮絮的安慰声中打消了冲动的念头。是啊,有家有室的,何以谈死。

    “爹爹,你是不是有心事?”泪痕未干的女孩扬起天真的脸,清澈的眸子凝视着他,好不认真的说:“我也有心事,我的心事是娘能回来,我们一家子在一起。然后咱们藏起来,谁也找不到,永远不分开!”

    “好,不分开。”

    孩子的想法天真却也可爱,宋清平被逗笑,父女终破涕颜开。

    虫鸣草动月半弯,孩子睡着了,稚嫩的小嘴嗫喏。抱着女儿,不甚唏嘘。

    这一路他带着她,从南至北,车马颠簸,一路上不说吃尽苦头,端地也是风餐露宿。有好几次路起热,无医无药,都是孩子自己挺过来的。

    所以,他不能这样自私,自私到一死了之,他还有这样好的女儿,他要对得起天上的妻子。或者,从一开始将她带出来就是个错?

    没有退路,没有回头,不去看,不能想。

    好孩子,好孩子,只当孩子小不懂,却原来一直走不进女儿的内心,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藏起来?藏起来!

    灵光乍现,忽然间异常激动,抱住女儿晃了又晃,宋小满甚至被晃醒了,头上的两只小羊角被他摇晃的一颠一摆。

    “小满,咱们藏起来好不好,谁也找不到,好不好?”

    对对,就是这样,只他们三人,任世上骂名滔天,无人说予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天下之大,四海九州,竟无立锥之地吗?

    把脸面身份抛却,去他的人言可畏,人死才可畏。他要去找她,告诉她,他不怕,那么她也不用有所顾忌!

    已经第二日了,过了今晚,她就要回去了。一早周升就带人来请安,嘱咐明儿一早马车静候。

    哎!想到那一晚,他的兽性,他的霸道,和从未有过的耻辱。想到再回到那污糟塘子,日日面对他和他的姨娘,和周家的一大家子老小,顿时连死的心都有了。

    死了好不好?

    不好。

    柳絮寸步不离的跟在后头,一个丫头子不该收拾箱笼,归置衣物吗?不,该做的一样不做,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苏锦知道,她怕她寻死。

    压在枕头下的绣花剪,箱笼里的汗巾子,收的收,藏的藏,心细如发。

    这几日她想的很多,走?留?亦或是死?像厉鬼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她,睡里梦里,行着走着。

    那深宅几层院落,进去了就真的出不来了,这是她唯一的仅存的机会,她能否牢牢抓住,走过命运的独木桥。

    父亲、母亲、姨娘、若男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不觉月上西楼,盈盈满月,又圆又亮,也许是呆在这儿的最后一夜吧。姨娘、若男、哥哥,他们一个个死的死,走的走,可她终究是要回的,回到那牢笼里做体面的夫人。

    认命了,我认命了,不觉眼热泪水汩汩而流。

    一双手轻轻的帮她拭泪,扶她坐下:“我给您梳头吧。”

    柳絮手持梳篦,溜光长发,一梳到底,掠鬓圆髻,描眉插簪,“噗嗤”笑了起来。

    笑?好不罕讷,现时还有什么值得一笑?实不知她所笑为何!

    “想起一桩旧事,夫人想听吗?”嘿嘿一笑,打开话匣。

    “人都有身世,我也有。谁也不是生来的娼妓,白老板遇见我时,正在望江码头迎来送往,伺候三江六海跑江湖的贩子,只需几个钱,给他们快活一刻即可。”

    说着灵巧的手拔下苏锦头上的簪子:“夫人可知白老板为何单单带了我在身边?”

    一个发问,一个疑惑,柳絮莞尔:“记不得我原籍何处,只知那年发了水。”

    “房子田亩,牛骡全淹了,那水冲的草房子忽悠悠就飘走了,人如草芥。老子被水冲走了,兄弟尚抱在怀里,就是那时我娘急急的把我卖了。”

    “卖了?”苏锦很是不解:“难道不该相依为命,哪怕讨饭也不能骨肉分离?”

    “咯咯咯”说起这些柳絮一直在笑,笑的好不开心,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夫人真是,我们贫贱女孩,落生没被溺死,被狗吃了,就是天大的恩赐。在家中也是做牛马,拿女孩换亲,给傻子跛子,给人家做人家童养媳,活人卖给配阴婚的也有,再寻常不过,夫人真是痴傻。”

    言罢,满脸落寞,喃喃自语:“痴傻的是我,夫人是千金小姐,官宦出生,父宠母爱,不然能同男子一般读书识字?如您这般,世间能有几个?”

    “那年,我娘把我卖给一个花子,只因那花子手里有个馒头。我娘就让我跟这个人走,只是为了给弟弟换一口馒头,我就值一个馒头。”

    “我不肯走,死拽着不松手,她就骂我小贱人,掐我打我。哭喊的只是我,我娘却不,甩了一个累赘还赚了一个馒头,这桩买卖她挺满意的。那花子和我父女相称,白日里讨饭时我叫他爹,到夜里他死死的压着我,那时我才八岁……”

    啊!瞠目结舌,闻所未闻。天哪,才八岁,八岁的她姨娘还追着喂饭,八岁的柳絮已然历尽世间百苦千难!老天啊!

    “夫人以为呢?”柳絮又笑了:“和父母失散,父母苦苦找寻,流落烟花不忍相认。天下的父母没有不爱孩儿的?孩儿是娘的心头肉?”

    “错了,这都是话本子里编排赚人眼泪的。只要给钱,随你跟谁去了哪里,穷苦人家孩子唯一意义,就是盛世做牛马,乱世当尘灰,女孩尤甚。后头一路讨饭跟着那人来了京城,讨来的饭食只能吃他剩了、酸的、腐的、臭的,何曾有过一餐寻常饭食……”

    “那日他带我去洒金街,说那街上大老爷多。遇见两位小姐和两位公子,穿着那样华丽,骑着高高的马,坐着大大的车。那小姐可怜我,刚出炉的包子,赏了我。后头为了个什么事吵嚷起来,包子掉在泔水里,我吃起来依然香甜。”

    “包子,包子……”脸上浮起痴迷之色:“那是我长那么大以来,唯一的一次饱餐,此生难忘!”

    “你、你是?”

    苏锦惊呼,柳絮坦然:“对,是我,就是那一日街上你舍了一个包子的丫头。”

    “如何沦落烟花?又如何跟了她?”

    “花子玩腻了,嫌我累赘,卖到娼门里换几个钱自潇洒去了。白老板停泊鹧鸪矶,杀才白嫖了不给钱,还偷了我的簪环。是白老板出手相助,问起我身世,感激之下,方说出这一段宿缘。”

    柳絮有些激动,越说越急,后声音渐渐小下去:“瓦子勾栏也挺好,吃饱穿暖,无非是卖笑卖身。就是嫁了人的,正头娘子的,日子又怎样。”

    “反正是银子做媒,反无牵挂,谁给的多咱就笑给谁看。我们欢场中人,人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所以从没见过恩深情重的,左不过逢场作戏,露水情缘。所以,所以……”

    柳絮像是比她还急,梗着脖子发问:“所以夫人,您为什么不走呢?您在犹豫什么?”

    “多年的旧情,难得公子一片痴情,不离不弃,这般世间难遇的人,为何不走?公子就等在门外,开了门就走,哪有恁许多顾虑?”

    “走,怎么走?”苏锦冷冷的把素珠一掷,长长的叹息:“你想的太简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这样凭空消失,周家必然不会放过。或报官或缉拿,到时必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人言可畏,淫、娃荡、妇,不安于室,伤风败俗……”

    “我不只是我,身后是几辈子的脸面。跑了若被抓回来,这样一桩丑事门楣尽辱。我家几代仕宦,从太祖、祖父,到我父亲,脸面全都丢尽,与其那样不如一死。”

    “我呀,还有我呀,我顶了你。只管走你的,人死了都一样!”

    啊!苏锦失声掩口:“荒唐荒唐,蝼蚁尚且偷生。我生我死,是我的命,如何让人顶替,说的甚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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