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喊声?闹什么?

    车外的宋清平和顾大年,听到里头吵嚷赶紧停下车来。

    只见那女子扯头发叫嚷。满嘴里都是,“不走,不回去”。

    苏锦开始被吓到了,冷眼看去,她只是哭喊,手死拽住门框子,脚却一步也不往前挪。干打雷不下雨,还是想活就是了。

    “休要吵闹,想死你只管下车。”

    猛一瞪眼,小满亦唬的一哆嗦。

    “在野坟堆里,手指头抠秃磨烂出血,暗无天日,你都喊着求生。现在重回人世反倒求死,要死我们不拦着,你且下去!”

    苏锦生气了,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呵斥,把女子吓的登时呆若木鸡,不闹了。

    震慑几句,果然凑效。见她安静下来,继续说到。

    “我们救你原是好意,现在你哭闹惊到马,疯起来咱们都得死。你不能恩将仇报不是?这样说救你倒是我们的错了,你这人好没道理!”

    这番拉下脸来训斥,这阵仗女子和外头的男人们皆是一惊。

    小满看看她又看看那女子,唬的也不敢做声,一时不知这凶悍的婆娘是不是原来那个怎么都行的桃花。

    苏锦不废话,单刀直入的问起来:“你到底什么来路?可有违法乱纪之罪?若这样,我们定将你扭送府衙。”

    “不不,不,我没有,我不是。”

    “那你是谁?”

    凌厉的眼神扫到女子脸上,女子仿佛石灰灼烧一般,热辣辣的不敢抬头。

    “我……”颔首低眉,又不肯说了。

    这不把人急死了吗!

    “你不说,我来问,若是你就点点头。敢有一句隐瞒,外头的就是老爷,治你得罪不费事。”

    女子只得怯懦的点头。

    好,那么下面就开始。一行人停下来听审,看女大人过堂审案。

    “可是身染恶疾,病中假死,家人误以为真,醒后发现已入殓?”女子摇头,摇的毫不犹豫。

    不是?

    苏锦想了想,又问:“那就是有失节事体,为族中不容,恐传扬败坏门风,故令死匆匆下葬,已掩丑闻。”

    不不不,女子摇的更厉害,十分的否定。

    还不是?

    眯眼思索,脑中转速飞快,紧接着发问:“棺椁中与你葬在一处的,可是你丈夫?”

    啊!万分惊恐,点头复又摇头,什么意思?难不成……噢?原来症结在此处。

    “可是被配了阴婚?”

    “娘子青天,娘子明断,娘子佛祖转世,看透前因后果。”

    女子插烛一般头磕个不停。

    “我名英姑,就是前头鲁家坡人。三年前男人抓丁走了,是死是活不得而知。直到、直到……”女子掩面哭泣:“直到去岁,里正来报,说人死在北地,故赏了银子发送了。”

    “我成亲将将不足半年,膝下无一男半女。本意想走,奈何公婆不放,只得守着二老过活。谁想,谁想……”

    女子说到此处竟愤恨起来:“镇上有个大户,死了儿子要配婚。公婆见利忘义,瞒着我应下阴媒。我欲逃脱,奈何他们下了蒙汗。”

    “黑心的野狗,负义的狼种,为了钱财,竟欲谋杀于我。他们说我身子虚,头一次给我茶里放了糖,就是那糖水……”

    女子抱头,痛不欲生:“再醒来时,眼前漆黑,摸着的都是骨头,吓死了,吓死了。”说毕,头磕如捣蒜:“恩人,菩萨,切莫再说把我送回去的话,如此这般不如把我再埋葬回去。”

    哎……,闻言众人皆唏嘘,好可怜的身世。

    小满虽听的一知半解,但见她哭伤心哭泣,小小的人竟也跟着哭起来,摇着膀子求她:“你看她糖水都没喝过,桃花,咱们留下她吧,留下吧。”

    同情归同情,帮一时不能帮一世,况他们自顾且不暇。苏锦悠然叹息,心中有了主张。

    复又问:“这里有大人做主,许你书证,断你和离,让你回娘家重新婚配,可还行?”

    “不是我不留你,只是我们这一路艰辛。北地遥远,你可要背井离乡,远离父母,不是好交易呀!”

    “不不不,不回娘家,我没有娘家。”女子哭的更凄惨:“娘已过身,只留耳聋眼盲的爹。嫂子刻薄,一粒米都不肯周济。当日公婆强留,嫂嫂只做看不见。”

    “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孩泼出去的水,各人有个人的缘法’,说她操不到我的心。回去定不能容,依旧是被转卖的命。我不怕苦,我就是苦罐子里泡大的,死过一次了,苦又算什么。求娘子收留,那火坑我是再也不能回了。”

    这……见她犹豫,女子扑上前死抓住衣裙不丢手。

    “贵人既救了我,何不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吃不得辛苦,或是时运不济死在路上,那都是我的命。求贵人抬手,眼见的火坑,我不能再跳第二次。和杀我无异啊!”

    宋清平一直在听,感慨之余也来相劝:“留下来,给你做个帮手。”

    小满早递上自己私藏的糖:“吃吧吃吧,我还有,桃花会给我买很多很多。”

    那女子见有人帮衬,趁热打铁,又苦求道:“同去北地,也好祭一祭我那缘浅的亡夫。”

    嚎啕大哭呀!

    好么,瞎猫碰到死耗子。这一句,就是本不愿管闲事的顾大年也侧目动心。

    与北狄缠战多年,多少青春嫩妇没了丈夫,多少爷娘失了儿子,多少孩童失了父亲。

    想到这些,闷闷开口:“带上吧,也不缺她一口。”

    这……这却是不留也不行了,见她同意女子又是一番感恩戴德,说话间又要磕头,抱住小满‘小姐’‘姑娘’的乱喊。

    到晚,他们又要支帐篷,操办简陋的晚饭。论能吃苦,英姑倒是没撒谎,她的麻利抵上他们所有人,当真是苦出身。

    不肖一会儿工夫,捡了一堆柴草。潮的不要,玉蜀黍杆子叶子干蓬蓬的最是引火,耐烧还是要找树杈子。烧水煮茶,埋锅造饭,絮絮叨叨,全不是之前的那个哑子!

    恍若新生。

    小满问累不累,她黝黑的脸堂腼腆的笑:“人有了盼头,有了指望,重活过一次,哪里会累。”

    是呀,重活过一次的,每一刻都无比珍贵,苏锦听的入神。

    说起来同命相连,只是救她的人死于非命。思考着,有人拉她的手,回眸宋清平亦微笑,拉她坐下。

    芳草萋萋,古道曲曲,乌金西沉,映的人脸上红彤彤。她从没见过恁大的太阳,只觉得它离的好近。

    “若是个男儿身,还不状元及第。端地巾帼不让须眉,慧女子胜呆丈夫,自愧不如呀!”

    打趣我,苏锦娇羞,假面下掩盖的真面目红云上脸。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桃花大人指教。”

    “要问只管问,不要取笑于我。你才是大人,我一个和小人并论的女子,哪里来的大人?”

    呦呦呦,生气了还,不说不说,不开玩笑,宋清平正色问道:“你如何一下便知阴婚所致,只是这陋俗我也是初次听闻?”

    因为,因为……嬉闹的场面顿时冰封,苏锦望天际出神,揪住狗尾巴草不停的盘弄。

    西风烈烈,人间忽晚,山河已秋。

    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他,她以为早已斩断前缘。经此一事,不由得从记忆深处翻出陈年旧账,原来从未忘记。

    忍了很久,忽然释然:“是从前他告诉我的,他在山西为过任,说起奇闻异事,故意逗我。”

    莞尔一笑,万事解脱。

    “刚成亲他就去了任上,说这话时我们还好,姨娘也在,大家都好。院子里没恁多人,他也没收屋里人,许多是非恩怨都没有。新婚,我执拗,他倒也体贴。后来,后来……”

    长长的叹气:“我已经很努力的在适应他,适应他家,学着做好夫人。可这方面我蠢的很,总也做不好学不会,给他也惹上许多麻烦。所以,后来种种,有我的错,不能全怪他。”

    沉默良久,长长叹息:“不懂,原来我从来都不懂他。”

    努力的摇头:“不想说了,关于以往的种种,都不想说了。”

    宋清平一直在听,静静的听,关于她嫁为人妇的种种。

    只言片语,碎片的回忆,拼凑出深宅里的那些年。

    不快乐,她不快乐。

    “不想说就不说。”

    提起这事,宋清平也是惭愧的,他们夫妻失和与他也脱不开关系。

    轻揽肩头,柔声安慰:“没有从前,没有瓜葛,没有苏氏。”

    好欣慰,枕上肩头,苏锦笑了。

    携手相看,默默无语,秋风瑟瑟,视野里苍茫一片。

    “给。”

    一下子苏锦的手中多了一块糖,吃惊的望着他:“哥哥,这是小满的糖,你偷……”

    “嘘。”宋清平作势摆手,回头看小满跟英姑烧火玩的正欢,孩子一般挤眼:“别声张,再买就是。”

    悄无声息的握住她的手:“下面不忙,这一路咱们不急。

    “走走停停,这世间的风景我陪你看。你是桃花,只是陈桃花,岁月且长,以后的日子都是甜的,不急不急。”

    不急不急,她不急,他们相视而笑。

    “哎呀,糖呢,我的糖呢。”

    丫头回过神来,一惊一乍,可不得了了。

    “爹,桃花,我的糖不见了!我说我夜间做梦,梦见了个大耗子,喏,果真糖没了,被耗子拖去了不成?”

    来不及温存,那鬼丫头满世界炸开来找糖。他那端方持正的爹,臊的赶紧别过脸,假装听不到。

    鬼丫头,好会骂人,亲爹成了耗子也不敢做声,看这爷俩,苏锦心中全是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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