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顶好的银丝细碳,无烟无尘。鸡翅木多宝阁架子上,和田玉炉瓶,龙涎袅袅。

    这里是当朝驸马府邸,管他外头风霜严寒,这儿永远温暖如春,衣食无忧。

    红缨子钉了小桃木剑的风雪帽,系了猪惊骨的红绳子小手直挥直挥。红漆细木杆四寸来宽的拨浪鼓,摇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小粉团子乌溜溜的眼睛追着它跑。

    如晔看着心喜,抱在怀里不停的逗弄。望着外头肆虐的大雪,又连生抱怨。

    “孩子恁小,况外头冰冻,如何禁得起。原说孩子大些,开春进宫去探望,就一刻也不能等,母妃真是……”

    做女儿的为了自己女儿埋怨娘,娘想女儿,女儿却只记得自己养的。

    谁敢埋怨娘娘啊,也只有她亲生的。

    徐妈妈笑着说:“娘娘也是喜欢,等不及要看。她又出不得宫,做外孙女的去瞧瞧,还有亏吃?而且这次是天家想看,多大的荣耀啊,就过上一宿,不妨事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这心啊,一百个舍不得。

    握住饺子似的小肉脚亲了又亲,小粉团子乐的“咯咯咯”笑,多可爱啊,如晔的心都要化了。

    连忙交代道:“徐妈妈,可千万看顾好她。打落生还没离过我的眼,须得好好的带回来,小心小心啊。”

    转头又叮嘱两个奶、子:“你们跟去的,眼睛放尖利些。宫里不比外头,不该问的不要问,不需说的不要说,少乔张做致,带好我儿方是本分。”

    定定又说:“不是唬你们,惠妃宫里,一个新进的小宫娥,为了多瞧一眼,就这种寒天里被生生拖出去冻了一夜,第二日人都僵挺。她来了还没两月呢,命就没了呀!”

    两个奶、子果真被唬的脸儿煞白,支支吾吾的不敢多嘴。倒是徐妈妈瞧她担心的过盛,放下手中包袱,上前劝解。

    “您也太多虑,咱们姐儿是娘娘外孙女,娘娘爱她还来不及,能让她吃苦不成?只怕要多备匹马,回来的赏赐拉不完。两个奶、子由我看着,作不出祸来,您就安心和驸马留在家中,小两口呀……”

    挤眉弄眼卖关子:“多猜猜迷!”

    “妈妈糊涂了,混说些什么。”

    被说中了心思,如晔顿时羞红了脸。

    她不进宫是因为她不想进宫,她就想和表哥一处,嘴上还要说。

    “不过是焦心她第一次离家,到了生地界恐不惯。”

    懂,懂,我都知道。你不是为了夫妻二人赏雪品茗,你只是说放心不下府上,放心不下他。

    正欲开口,大缂丝夹棉帘子撩开,迎着风雪,他却回来了,顶头就问。

    “都收拾好吗?袄子被子多带些,车马路上慢些。”想抱孩子,又缩回了手,放在炭火上烤了又烤:“我手冷,恐冰着她。”

    这份细心如晔看在眼里甜在心中,竟比对自己好还感动。

    小粉团子听到爹来,手舞的更厉害了,朝着他的方向巴望,嗯嗯啊啊的要抱。

    来就是看她的,岂有不抱的道理!

    抱抱抱,熟稔的接到怀里,摇着拨浪鼓逗弄。小粉团子盯着她爹,“咯咯咯”笑个不停。

    大多数时间他都是温柔的,从孩童到老妪,女人对他没抵抗力。

    任他外头风大雪大,任他世事纷杂,这屋里,这家子,只有他们,父母女儿。

    这一家子,锦衣玉食的富贵窝里,银炭烧的旺,龙涎熏的沉,波斯毯子软似棉。娇娃贤妻,顶天立地的丈夫,这世上,他们是最圆满的!

    “我原也说大些再进宫,母妃那里我还能抵挡几分,现在父王也提了一嘴,却是拦不住了。都怪母妃,定是她总提,让父王听了去。”

    “做外祖的想看孩子能有什么错儿?还不是疼你的紧。”

    他望着她,凤眸高挑,嘴角轻扬,那桃花眼端地让人心旌摇晃,她登时羞的低头。

    “嗐嗐嗐,驸马爷会说话,一句话抵得上我一车子,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徐妈妈指了指如晔:“都生养了的人,面皮还这样薄!”惹的一屋子人哈哈笑。

    说着笑着忙着,如晔张罗着,凌平川交代着,又收拾了很多东西。

    衣裳,帽子,暖脖,吃的玩的,喜的爱的,随身带的,叮叮当当足包了两个大包袱。二人又同送至大门首。

    临上车如晔还是不舍,抱在怀里哄:“若男,儿呀,见了父王和母妃乖觉些。娘想你的紧,虽说只一晚,娘心里放不下呀。”

    “夫人放心,两个奶、子陪着,饿不着也冻不着。”徐妈妈安慰着,奶、子接过孩子搂在怀里,再裹上厚厚的红菱花被。那马车上早笼上了炭火。

    眼见着帘子落下,如晔又想起什么:“奶别喂太饱,抱起来拍拍嗝,夜里惊醒些。下马车时,搀着些,跌跤不是玩的。”

    “嗳嗳,夫人回吧。”徐妈妈摆手放帘,马车缓缓,孩子就这样被带走了。

    如晔怅然若失,盯着望了许久,风夹着盐粒子扑在脸上也浑然不觉。直到直到一双温热的大掌牵住她。

    “放心吧,咱们回家。”水貂皮的黑亮大氅裹她在内:“手恁冷,来我给你焐着。”

    如晔抬眸仰脸:“嗯,咱们回家!”

    若男若男,这名字是她取的。没劳驾宫里,也没征询公婆。她自作主张,她放肆任性,她执意妄为。

    可他们都应该记得她,那个叫若男的女子。

    取这名字她不怕长辈怪,只怕他恼。战战兢兢的看着他的反应,生怕他不高兴。

    可他没有,他听到时,没有拒绝,也没有生气。他凝眸,望着孩子也望着她。

    “若男,若男我儿。”

    欣然接纳!

    “能不怨吗,谁不往衙门吐口水?丁婶子,郭奶奶,你们说怕不是怕?”

    雪亮的大太阳下,韩嫂子咧着一张厚实实大嘴,笑起来鼻孔冲天。

    “哪任县主老爷不是雁过拔毛。北驴子来抢,官老爷还要搜刮,除了交公的,火耗费恁多,咱们怕呀。男人躲就拉着女人披枷戴锁,又没偷汉子又没下娼楼,羞臊的寻死。他们管你羞不羞,只管要钱。”

    “刘家媳妇,赎了回来,晚上就挂了房梁。所以大人才来时,都以为和前头的一样,谁能知道咱们县太爷是个百年难遇的青天哪?”

    “哈哈哈。”

    一席话说的众妇女们都朗声大笑,自家更是笑的露出黄板牙。高高撸起的袖子,下腰在将将解封的河面上淘漉衣裳。

    初春乍暖还寒的风,吹的两只膀子通红,吹的妇人们脸上稍红。她们朴实且自在,哪里有什么好颜色,一色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裹着包头巾,卖力的浆洗。

    “老韩,你当着桃花的面嚼县主舌头,不怕县主大人寻你麻烦?”

    “怕甚,哪一句是假?我敬县主胜似奶奶庙的菩萨,尊他爱他,恨不得跪下来日日拜他。依我说,奶奶庙的神请下来,让县主坐上去才是正理。况县主又岂是那小肚肠的人?”

    “这却不假。”牛大娘轻叹:“从县主来了,积下了多少阴骘事。”

    “义冢、济慈堂、寄孤院。死了的免费给棺材板子,连抬的钱都一并出了。这连年的战乱,仗就没歇过。遗落多少小男碎女,多少像我这般的孤老婆子,死在沟里,烂在渠里,臭在大街上。”

    “托大人的福,终于有个收尸的。可怜我家永柱死在战场上,北驴子欠我儿的命,这群遭天谴的……”

    牛大娘说说哭了起来,迎着粗砺的寒风,一双粗大肿烂的关节,鲜红露肉的手不停的揉搓眼睛。

    “瞧你瞧你,咱们只说同桃花乐一乐。守着桃花,你这一哭,好像大人薄待你一般。”

    丁婶子安慰,郭奶奶也跟着落泪,漏风了门牙,絮絮的说:“咱们是吃够了战事的苦呀!这仗多晚能打完?”

    “打我小,我爹就死在北贼刀下,后头是我叔伯、我兄弟。英将军在时着实安稳了几年,谁想那么个大英雄,竟成了反贼。我死也不信,死也不信啊。”

    “大小奶奶们,陈年的车轱辘话都停停吧。如今宋大人来了,咱们日子才算将将喘口气,都牟足劲活呀。以前过的是人日子吗?雪白馒头,就着新激的酸菜,新造的酱,年年吃月月吃,活着多好呀,哭甚,不哭!”

    还得是韩嫂子,一席话又把妇人们拉了回来。

    “是啊,奶奶婶子大娘们,莫哭莫哭。韩嫂子说的对,咱们都好好的活。如今边境贸易开放,你们家里有好酒、好料、好手艺的,都拿出来跟北狄换。赚他们的银子,买他们的马,操练起来,让他们再不敢来犯。”

    “好!北驴子再敢来,老娘骟了他们卵子!”

    韩嫂子带头叫好。果然,丁婶子郭奶奶韩嫂子,众妇孺们纷纷叫好。

    “可、可万一宋大人走了呢?咱们这穷僻地界,大人又这样忠耿,总要往上走的,不可能总困在这儿。宋大人要是走了呢,我们还指望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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