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噼啪啪”

    “哔哔啵啵”

    “哼哧哼哧”

    那是石碾子碾过碴子的声音,和韩嫂子粗重的呼吸。伴随着费劲的脚步,一圈又一圈,枣木橼子包浆,摸上去甚光滑。

    苏锦手持小扫帚,看到粉碎的碴子散出碾盘,立刻麻利的清扫回去。饶是这样,韩嫂子还生恐她劳累。

    “叫你来是怕你闷,咱们一起说说话,谁又让你真做。”

    “哈哈哈。”裂开牙花子笑:“我嗓门大,不能吓着肚子里的吧。”

    好没意思的话,说的苏锦登时飞霞上脸,撇撇嘴。

    “嫂子您停停吧,腿也歇歇,嘴也歇歇。”

    “哈哈哈……”

    不大的碾房内,稻草、农具、麻绳,大小簸箕,摆的满满。大片大片的光斑倾泻入内,照在器具上,照在人身上。

    暖阳里面,韩嫂子周身发光,头顶都冒着热气,抹汗大笑。

    “歇,歇就歇。我知道我话多,可我就是喜欢你的紧啊。”

    这厢刚要坐下,那厢麻溜的将她拉到一旁。连捧了几大抱干草,极耐心的垫了一层又一层。

    直到自家亲自坐下去,左右试过,觉得甚好,才招手向她。

    “来,快来。给你暖热的窝,冰不着胎。”

    哎呀,真是,又来又来。叫别提非要提,就张致成这样?

    见她犹豫,小鸡子似的身板,一把子拽过来。挤挤挨挨的坐在一处,变戏法似的,忽的冒出一个篮子。

    里面好些野莓子,狗枣子、山丁子,红红绿绿的煞是养眼。

    “我问你,可有甚想吃的?爱酸甜口的,还是喜腥辣口的?还有,我跟你讲。”

    话到此处,韩嫂子好郑重:“野兔子肉可千万别碰,吃了要豁嘴子的,三瓣子嘴多难看,别年轻不听老人言。”

    一行絮叨,一行又从怀里,怀里掏出小布包,一层层的打开。

    “喏,这是蓝莓干子,泡茶喝好呢。我们也没甚好东西,都是山上采的,一点穷心罢了。”

    妇人皲裂的手掌捧着她的心意,笑容洋溢在粗黑的面庞。苏锦知道,她们的心比金子还真。

    又忽然有种错觉,许多话听着异常耳熟,仿佛姨娘还在,絮叨她,关心她。

    想到此处,不禁红了眼眶,有些哽咽。

    “嗳,嫂子,我收下。”

    这厢泪珠子就滚滚而落。

    这一哭,韩嫂子可慌了,忙不迭的拿袄袖子给她拭泪。

    “瞧你瞧你,一点子东西,哭啥呀。早知惹你伤心,我就不送了,可是我说错什么?”

    摸摸腕子,又摸摸小腿。

    “啧啧啧,你这不行。好的丑的,要吃呀。忒瘦,哪像个有孕的。”

    “过来,我同你讲。”

    说着脑袋就凑了过来。

    “孟家大姐也有了,有身子了。”

    苏锦的眼角还挂着泪痕,眼眸立刻闪亮起来。

    “真的?”

    “那还有假。”

    抓了把狗枣子,塞给她,自家也吃起来。

    “哗哗啦啦”

    “嘎吱嘎吱”

    稻草软绵,周身暖暖,脆生生的枣子。日头底下,两个农妇揣手挨肩,靠在一起晒太阳,好不惬意。

    “那日有亮在田间,催逼着秀姐回去,那阵仗跟要打起来似的。后来我才知道,原是有了。他见不得老婆使力气,老婆又心疼他吃辛苦。这么个体贴法儿,要我说,指定在家伺候老婆洗脚。”

    咯咯咯,两个人笑倒在一处。

    “尽瞎说,你躲人家床底下听到了,还是看到了?秀姐为这个家也操心费力的,就是洗又怎地?”

    “不怎地不怎地,我又没说不能洗,男人家疼老婆不丢人。知县大人再厉害,也不照样给老婆洗脚……”

    “嫂子你没正经。”

    得,绕了一圈子又回到自家头上。于是红着脸上前同她闹,这一闹,呛的咳喘不止。

    “呦呦呦,话说急了吧。”韩嫂子急忙忙拍背:“玩笑话,莫当真。”

    笑过了闹过了,让她靠住自家的肩膀,这才重启话匣。

    “要说,宋大人是活菩萨,是真仙人,做的都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撮合成多好的一对,甚贞洁烈女的。秀姐若还呆在庞家,早被那死鬼的婆子姑子磨锉死了。”

    “现在多好,一个床睡,一个被盖,一个枕头共枕。头挨头,脚贴脚,有人知冷热,有人问饥寒,给皇后也不做呀。哈哈哈,我又混说了不是。”

    不,没有,你说的都对。靠在她身上,嗅着阳光的味道,静静的听,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小两口好,对柴娘子更是亲娘一般的孝敬。洗头洗脚剪指甲,饭都端到炕上,‘娘、娘’的不离口。可不羡煞人?”

    “所以,我总是在想一个道理。”

    突然来了精神,吐了枣核坐起来,好不认真。

    “柴家对有亮好,有亮对秀姐好,他们又一起对柴家好。这狗咬尾巴似的转圈,转来转去,又回到自家身上。所以,对人家好就是对自家好,善因结善果,怎说没有报应呢。”

    “我不会说话,桃花,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积爱成福,积怨成祸,怎么不是这个道理。

    聪明的人不一定有智慧,而智慧的人一定是聪明的。比如眼前的农妇,她领悟到的可强过许许多多的人。

    那深宅大院里,那高堂庙宇,为名分,为头衔,为利益,为权势,为一口气。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十八般武艺,三十六计谋略,通通上阵。

    乃至身家性命全不顾,杀红了眼也要得到。有了不行,要得到更多。

    贪欲痴念,将她们死死捆绑而不自知。非要到穷途末路,亦不知抽身止步。

    殊不知,人生在世,黄粱一梦。除了皮囊,生不带来,死亦不带走。及到生命终结的那一日,徒留一场虚空。

    可怜,可叹。

    哦吼,我顿悟了,我灌顶了,哈哈,我成仙了!

    “问你呢,是也不是,怎地不说话?”

    太阳晒的人暖融融,韩嫂子身上热烘烘。太舒服了,苏锦微眯着眼,几乎要睡去。

    “是是是,嫂子这觉悟,圣人见你也要拜三拜。这么着,义塾里换你做先生,我下课,自愧不如啊。”

    “狭促鬼。”

    她拧她鼻子,她咯咯笑。如今这张面皮,似乎长在脸上,一点儿也不担心露馅。

    “桃花。”

    “嗯?”

    “还是要走啊?回南边去?”

    “嗯,暂时不走,等等吧。等新知县来……”

    “那就还是要走……”

    不等她说完,韩嫂子呜呜的哭起来。

    “我就知道,你们这样的人物,我们这里是留不住的。”

    她这一哭,苏锦心猛的揪起来,连连安慰。

    “别哭呀,不是没走吗。嫂子你别哭,哭的我心里难过。”

    “别劝,不用劝。”

    韩嫂子用力吸了吸鼻涕。

    “我知道,你有孕,咱们这儿苦,忒苦。谁不想去好地界儿,换我,我早走了。来了几任官老爷,也就宋大人实打实的做了下来。我们这样苦留,你们也为难。”

    “有一年来了个知县老爷,只奉承上头,不顾我们死活。催逼交粮,交不上的,家中有男人的就拉男人。没男人的,妇人孩子都锁了,拉出去游街。我也游了,羞臊的没法提。”

    “可我仗着老,脸皮厚。杜家年纪轻轻的媳妇子,才死了男人,寡妇失业的也拉去游,小媳妇当夜就寻了短。你说说看,这些当官的,可有心肝?自家没妻儿吗?这样作践人,全没拿我们老百姓当人。”

    “不光如此,北驴子还总来抢夺。抢粮食抢牲口,抢妇人。将将过了几年太平日子,遇到宋大人这样的清官,你们又要走了……”

    原来这样爱笑、乐观的人,悲伤起来愈发令人心酸。

    泪水鼻涕来不及擦,不停地用袖子揩拭。苏锦被她感染的,亦哭的眼窝红肿。

    “这些年的相处,你待我亲姑娘一样。重活累活你抢先,有好的都拿来与我看、说予我听,我一样也舍不得你。”

    孩子气上头,她不想分离,抱住她说。

    “要不、要不,咱们一起走,你随我们去南边?”

    “孩子话不是,你们是有根基的,南边是你们的家。”

    韩嫂子粗糙的手,摸摸她的脸颊。

    “我们祖辈生活在这儿,拖家带口的,往走哪儿?故土难舍,不走了啦,死也死在这儿。人穷命贱,走到哪都是个死。”

    “你们不一样,有学问有功名。走吧,留在这穷地界,没的大人孩子都遭罪。有幸遇到宋大人,遇到你。咱们结缘一场,自在了几年,下剩的都是命,命啊!”

    说到这里,韩嫂子努力的吸鼻子,迫使自己停下哭泣。反给她拭泪。

    “不哭啊,不哭,有孕的人不哭。”

    “再走的时候告诉我声,别偷摸儿的。我存了些干货,煮几个鸡蛋,多带着干粮预备路上吃。”

    “趁你没走,咱们再乐呵几日。说不定明儿北驴子就来了,我就是刀下鬼了。”

    不说了,说不下去了,连连摆手。

    苏锦更是哭的直不起腰,趴在她怀里不肯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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