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哗啦啦”

    宋大人试了好几次,茶吊子添了又添,手搅了又搅。嗯,终于达到他心中满意的温度。

    脱鞋除袜,一双略显浮肿的脚放入水中。手不停的撩水,脚踝、脚腕乃至小腿,试图用温暖将她包裹。

    “你这脚后跟自来这里冻伤后就没好,现在看来裂口子越来越大,怕是留了冻根儿。”

    宋清平坐在小杌子上,抱着玉足哀哉可惜。

    “还有这身子,义塾的课停了吧。济慈堂和寄孤院早先留钱在县衙的账上,足够下剩开销。空时只收拾衣物,置办些孩子的。”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抱在怀里仔细擦,一边擦一边说。

    “只等新知县来,一并交予他。来这里一场,对上对下咱们都有个交代了。回南浦,回嵊浔,大隐中隐都不要,隐就隐的彻底。小隐于野,养儿育女,寄情山水,赋闲余生。”

    这一刻,宋清平心中说不出的解脱和释然。

    “我儿时有个梦。”

    梦?

    她这一开口,宋清平才意识到,这会子都是他在讲,她一言不发。

    “我想能有个匣子,把我喜欢的全都装进去,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从前是吃食、花翠、小物件。后来是父亲、母亲和姨娘、若男。再后来,才知道走了的再也回不来,带来带去只剩几块牌子。”

    再回望时,双眸蓄泪,忽然入他怀抱。

    “哥哥,咱们能不能带着全镇的人一起走……”

    妹妹,妹妹啊,赤子之心。

    他亦拥住她,仰面向天,泪流无声。

    “秀秀,嘿嘿,秀秀。”

    带着几分惧意,敦实健壮的汉子,咧开嘴笑的腼腆。门扇一样高的人,在自家老婆面前似是矮了半截。

    “看什么,不认得呀。”孟秀正在摘头,乌溜溜的头发披散下来。见他站在身后,又羞又喜:“还不去忙,好没臊。”

    有亮是老实人,被她一凶,以为她真恼,掉头就要走。

    “嗳嗳,回来呀。”

    这呆夫君,看不出人家是在撒娇吗?

    嗐,真呆子!

    小媳妇指头将他衣袖一拉,牛犊子似的的人,乖乖回头。

    恁大个人,陡然伏在膝头,抱住平坦的肚子,凑耳要听。

    孟秀慌的哎呀呀叫唤。

    “做什么呀,这才哪儿到哪儿,还是个血胞子呢。”

    “媳妇儿,让我听听,就让我稀罕稀罕。”

    黝黑的脸庞,贴在肚腹,左右不肯撒手反跟老婆撒起了娇。

    孟秀好生无奈,又好生欢喜。湿暖的手穿过他的发,由着他抱,由着他耍无赖。

    “亮哥,你说这胎是小子还是丫头?”

    指头游走在男人的肩头,腱子肉硬的像砖头。

    “儿子。”想想又说:“姑娘也好,像你你一样,反正是我的我都喜欢。”

    “你呀,呆子。”

    她点他的额头,他嘿嘿傻笑,自家老婆,骂他都当夸奖。

    自家男人,哪有不疼的。再看看他面孔,年纪轻轻,风吹日晒,脸糙的不像话,都是劳作忙的呀。不禁又埋怨起来。

    “田里的事,你悠着点做,就是头牛也要喘口气。别抢不着似的,恨不得一口气做完。”

    媳妇生气,戳他脑门:“再这样,我明儿和你一起下田。”

    这却万万不能,这样疼人的老婆,又揣着他儿子,不能不能。

    “不累,想到你,想到咱们儿子,我浑身是劲儿,使不完。今冬过年,你多扯些布,给娘给自家,给孩子做衣裳。”

    老婆体贴,有亮心里美的呀,不禁感慨起来。

    “秀啊,我是个路上捡来的,自来也没想过有人这样稀罕我。当年在田里做活儿时,虽隔着青纱帐,可你一来我就知道。你身上香啊,香的我白里黑里的想。能走到今日,不枉活这一世。”

    孟秀都要被他说哭了,讲的都是家常话,可怎听的人心酸。

    “亮哥,是你不嫌弃我,我一个人不要的寡妇……”

    “莫说莫说。”

    有亮慌的给她擦泪。

    “我一个穷的啥都没有的破落户,现不光有家有室,有人烧饭裁衣,有人盼有人等,竟然还有儿子。我还想什么呢?”

    “休听那群割舌头的妇人嚼蛆,我不嫌,便是谁也嫌不到你。她们是嫉妒,嫉妒你过的好。”

    “亮哥亮哥。”

    这下子哭的更厉害了。

    两口子还没腻歪够,那屋里柴娘子喊起来:“秀儿啊。”

    “嗳,娘,就来。”

    忙收了泪,披衣找鞋。

    一双大手却将她按住,粗嗓子应和:“娘,才药烫,我就端给你。”

    说罢冲娘子挤眼悄声:“我来,你先上炕,等我回来。”

    “嗯。”

    丈夫的体贴,妻子羞红了脸。

    孟秀看着丈夫忙碌的背影,心中不住给宋大人磕头。这一路由地狱又爬回人间,婆母丈夫孩子。就在去年,想也不敢想。

    四野苍茫,群山横卧,在这全世界安睡的时刻,急促的马蹄越过阳山关,踏过黑水河。弯刀、利刃、锋利的刀口,在月光下一片雪白。

    乌泱泱的一群人啊,烈马疾驰,须发弯曲,虬髯茂密。马腹上两腿一夹,一声嘶鸣,溅起水花片片。

    “大人,大人。”

    大年,是顾大年。叫声惊醒炕上二人,望窗外苍苍夜色,茫然一片。

    “北狄夜袭,抢了粮食,还杀了人。”

    啊!

    苏锦脑子还是懵的,宋清平袍角窸窣,已然踏出门外。

    寒风凛冽,柴家院中火光一片。宋清平到时,三具尸体,已然停放妥当。所有人的表情,都是肃穆无言。

    “他二人皆死于刀伤,有亮受伤最多,致命处在脖颈。死在门槛处,似与贼人搏斗而亡。”

    “妇人乃是腹部一处,一刀毙命,死前似是受过凌辱。”

    “柴娘子是气绝,虽身上有伤,却是贼人恐她诈死,后补的。亦受过凌辱。”

    顾大年面色凝重,冷静的汇报。

    “柴家仓中粮草牲畜,洗劫一空。除她家以外,另有几户富庶人家,亦惨遭毒手。只是柴家最重,乃至头面细软,长工小厮亦不放过。”

    看到了,他看到了。

    有亮健硕的身子,布满血污。青灰的面色,失血的口唇,僵挺的身子,活生生的人,再也不会醒来。

    两个妇人,衣衫凌乱,襟口大敞。苏锦不忍,上前拿稻草掩盖。但看到,肚腹处那血淋淋的大口子。

    “啊!”吓的失口惊叫,继而痛苦的埋在韩嫂子肩头。

    “儿,我儿,我的好女婿。”

    “姐姐,姐姐。”

    孟娘子带着孟栋梁,哭喊着的扑了进来。待看到眼前惨状,登时以头抢地,抓心挠肝。

    “我苦命的儿,这般没福气。跟着我吃苦,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又送了命,天杀的贼人。”

    直哭的僵挺,白了眼。

    眼见不对劲,妇人们忙上前相扶,苏锦照着人中、虎口、耳根下力气掐。

    一口气上来,仍是不住的喊。

    “天杀的北狄,天老爷不开眼,放这伙披人皮的畜生糟蹋人间。她有孕啊,她才跳出火坑啊,死的可是一家子呀,灭门了啊。我儿、我儿……”

    嘶哑的嗓音,已经没有泪了。

    “大人,大人。”

    一时间群情激昂,百姓们纷纷跪下:“柴家灭门了,下面就是咱们了,求大人救救咱们。”

    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泪光,每个人那张脸又都透露对生的渴望。

    宋清平略显佝偻的身子,被风呛的干咳不住。肩胛骨震颤,似是载不动这殷殷希望。

    饷粮亏空,无法周济。驻军散漫,溃不成军。敌强我弱,百般挑衅。若非如此,又岂能如入无人之境?

    可我已经挂印,那这一方百姓该怎么办?

    燃然的火塘,潮哒哒的墙面。肮脏且坚固的牢狱内,四周圈挂着各式刑具,木钩子、镣铐、棍杖刀斧。

    那些刑具静待,有的生锈,有的滴血,有的拿在手中,有的散落在地上。

    潮湿的空气中,处处弥漫血腥的腥臭的味儿。早看不出颜色的墙面上片片污渍,亦新亦陈。

    看,那沉重的生铁镣铐还在滴血。

    “嘀嗒”

    “嘀嗒”

    这节奏仿佛是一种刑罚,等待死亡的降临。

    想到这东西碰上血肉肌肤,不由得肉皮发麻,死亡的恐惧弥漫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这可是刑部的天牢,机密且狠厉。

    见过的没见过的,用过的没用过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没见过,那么就试试?

    不不不,没有人愿意以身试法。坊间传闻,‘一入天牢门,阴曹半只脚’,哎呀呀,好不瘆人。

    “啊!”

    “哎呀!”

    一声声一句句喊的人脊背发冷,遍身鸡皮。

    好的刑具如同药,需得千试百炼才知哪一味最显奇效。比如木钩子往锁骨上一勒,再狠狠地这么一绞。

    待血汪汪的皮肉翻过来,白森森的骨头露出来,连皮带骨,饶铁身好汉也得求饶。

    所以,这东西灵啊,肚里还有没有货,一试便知。

    所以,这东西效果奇佳。

    这不,有人正在‘品鉴’。

    “招,我招。”

    挂在刑架上的人,犹如黄纸糊的,周身遍布的伤痕,挂拉恁长的涎水。

    血水混着鼻涕和唾液,血忽淋拉的满身,折磨的没个人样子。

    那人虚弱的发出最后的无奈。

    “全招。”

章节目录

斜阳照深闱:权门冢妇的别样人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晓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晓张并收藏斜阳照深闱:权门冢妇的别样人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