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灵鼓儿拿了东西离开的背影,紫鹃倒有些发虚,心想顾小爷,望你认得出我的毛笔字罢。

    接下来两日,贾府没什么大事,紫鹃安静等着消息。许是她买宅子这事触动了黛玉,黛玉终于想起来算账的事,开始同雪雁一起清算林家家产的数目。

    紫鹃不是这块料,又没在林府生活过,只能旁听。

    三人成日窝在正厅嘀嘀咕咕,时不时响起“不对”、“不是这样的”、“你错了、不,是你错了”的声音,偶尔还会争上几句,好歹这场忙叨发现了个大惊喜,竟然找出了林家在姑苏的宅院地契!

    这张地契夹在一堆字据里,有黛玉的身世文书、林如海的官文书、林家当年求娶贾敏的聘礼单、贾敏带去的嫁妆单、田契地契、还有一众卖身奴仆的契书等,许是林如海生前整理出来的。

    “当年父亲叫我将这箱子带走,可他病得形容枯槁,作为女儿,瞧着很是难受。父亲去后,我再回来贾府,也没有心情整理,就忘了。”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这么多年过去,黛玉已经能平静接受父母已不在的事实,给紫鹃解释道。

    许是出生太好,她之前对钱财完全不上心,紫鹃21世纪的人,饱受现代文明的熏陶,无比明白钱财的重要性,吡着大牙,笑得一脸灿烂。

    黛玉不明白她为何那样开心,捧着田契地契,跟举着大金元宝一样,乐个不停。

    紫鹃将纸张贴于胸口,拍了好几下道:“若放在另个时代,这些相当于在大城市里有个超级无敌大别野,不对,是豪华大庄园,一般人从唐朝开始打工都赚不来。”

    黛玉没太听懂:“唐朝打工是何意思?”

    紫鹃:“哎呀,打工就是干活的意思,姑娘不必纠结,反正就是太棒了!”

    雪雁十分煞风景地道:“可是带来的真金白银能买好多个这样的宅子。”

    紫鹃失去了笑容,催促道:“雪雁,继续算账。带来的箱子都要翻仔细了,万一还有别的财产呢!”

    忙活几日后,孙绍祖来了贾府。

    他是从贾府正门来的,将房门小厮好生为难了一通,孙绍祖拿出姑爷和债主的架势,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贾赦听闻消息飞速赶去,忙不迭地将他请进自己的院子。

    两人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几杯茶的功夫,刑夫人又飞奔去了贾母那里,叫迎春跟孙绍祖回去。

    听漏出的风声,说是迎春这几日时醒时昏,还不大站得稳。鸳鸯将她扶到轿子里坐好,又转身回来扶住一脸黑气的贾母,贾母用拐杖在地上戳了几下,未发一言。

    灵鼓儿与房门小厮闲聊中得知,迎春出府时撩开了侧帘,一直盯着外头看,连眼神都变了,也不知在看什么。

    某日用过早后,紫鹃陪黛玉去大观园散步,权当锻炼身体。园里景致甚好,紫鹃一时兴起,背了几首古诗,引得黛玉侧目而叹:“你这丫头真真奇了,写得一□□爬似的字,竟丝毫不影响肚里装着的学问。”

    紫鹃傲娇地道:“论毛笔书写,我确实不如姑娘,要有支中性笔,姑娘却不一定赢得过我。”

    她心里哼唧着,小时候我可练过字帖的!再说了,我背的诗都是九年义务教育里的,现代的中学生全都会。

    黛玉没问圆珠笔是什么,想来又是她脑子里的神通。两人聊着,不知不觉走到了王熙凤的小院外。

    紫鹃反应过来,想不动声色地带黛玉离开。恰巧平儿出了院门,见她俩来了,热情招呼道:“林姑娘,紫鹃,可是来看二奶奶的?”

    “是。”黛玉笑着接了话,看向平儿手里提着的食盒,问道,“这是去哪里?”

    平儿:“太太夫人传话来,说得了几支好参,想着给二奶奶补身体,叫我过去拿。”

    紫鹃心想,差人传话时便可以把参送来,反倒叫平儿跑一趟,要不是摆谱,要不就有其它事。

    平儿打开院门,将黛玉和紫鹃请了进去,便告辞离开。

    来都来了,这时候紫鹃也不好借故将黛玉带走,只好往内院走去。

    走到围墙外边时,便听见了里头传来的对骂声。

    男人道:“人都起不来了,手还伸得那样长,合当这府里除了你,竟是没一个中用的。管天管地,难不成还要管人屙屎放屁,闲得你!”

    女人的声气明显不足,却半分不退让地回骂道:“你好歹是这府里的二爷,嘴巴可放干净些罢!我这病着,还得匀出气力倒腾破事儿,当是为了谁!不就为了我们巧姐儿,你可有把巧姐儿放心里头。”说着,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紫鹃了然,原来是凤姐和贾琏。

    见她提起女儿,贾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再疼巧姐儿,她始终是个女儿家,长大了总要嫁人。这些年尽管你不说,当我不知你明里暗里刮了多少油水,足够给巧姐儿作嫁妆了,做人莫要太贪心!”

    凤姐冷笑一声:“我给巧姐儿攒银子,是个母亲都会做的事!你还敢舔着这副脸说嘴,我就问你,这些年我攒下的钱,又有多少拿着去填了你的窟窿眼儿。在外头喝花酒,勾搭不三不四的人,做生意倒亏欠,桩桩件件,哪样冤枉你了!”

    “好,好得很!”贾琏跳起脚来,口不择言道,“我花了钱,还有命赚回来。你手上沾了多少血,恐怕自个儿都数不清罢。如今变成这样什儿,岂不知是老天爷给的报应!”

    他这话完全是在杀人诛心了,凤姐一时没了言语,沉默片刻,道:“好歹也是多年的夫妻情分,竟抵不过那些游荡贱妇吹的枕头风,不如我这就死了去!”

    贾琏冷笑一声:“呵,死,你会舍得死?”

    墙外的黛玉和紫鹃已然听呆了。

    又是一阵沉默,凤姐冷静下来,道:“是,二爷说对了,我舍不得死,就算死,也得拉二爷一起,生前为夫妻,到地底下,我也求着阎王爷赏脸,与二爷再续夫妻前缘,也不枉费这毕生的经营。”

    贾琏似乎被她吓到了,音量明显低下来:“什么死不死的,大早上净说晦气话,好生晒你的太阳罢!”

    他话音刚落,紫鹃连拉带拽地将黛玉拖到了拐角处掩着,只听内院门“吱呀”一声,贾琏的脚步声重重响起,从另一条道离开了。

    凤姐的哭声自院里响起。

    黛玉一脸愁苦,紫鹃想了想,若不进去同凤姐打招呼说说话,平儿回来但凡问起,必得露馅不可。

    紫鹃用嘴型对黛玉道:“等等。”

    凤姐的哭声渐小,紫鹃扯开嗓子道:“姑娘,那棵树生得多好,可有名儿?”

    黛玉立马会意,同样响亮回道:“凤姐姐院里的树,我哪能叫得上名字,待会儿问问她罢。”

    两人有说有笑地出现在院门口,一眼瞧见了王熙凤。

    日近夏末,太阳没那么毒辣了,她半躺在垫着软枕的藤椅里,见着黛玉二人,支起身子招呼:“林丫头来了。”

    黛玉忙上前替她掩好腿上的小被,回话道:“凤姐姐不用起,我们来看看你。”

    凤姐脸上的泪已擦拭过了,生病了没带妆,不复往日的骄纵明艳,却生出一股小女儿家的柔弱,看着倒年轻了些许。

    凤姐硬挤出一个笑脸,对黛玉打趣道:“平儿出门办事去了,我又这样,可不能给你沏茶水喝了。”

    黛玉笑道:“不妨事,方才在门口见着了平儿,说了几句。”

    院里有方窄木桌,配了两把椅子,紫鹃拿了一把过来,安放在凤姐的藤椅旁,扶黛玉坐下。

    凤姐看着紫鹃做事,又看向黛玉道:“好丫头,瞧着气色不错,真真是有福的。”

    黛玉打量了内院一番,问:“凤姐姐,这院儿里伺候的丫头呢?平儿出去办事,总得有人看顾着你罢。”

    凤姐抿唇笑笑,道:“可算我无能罢,嫁来多年,竟没给自己养出几个得力的丫头,除了平儿,倒没有顺手的可用。”

    见她如此说,黛玉只好揭过这个话题,问道:“巧姐儿呢?”

    提起女儿,凤姐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柔软:“她在房里跟着奶娘学女红,手笨眼拙的,倒常常将指头刺破,我瞧过几回,看着生气,索性没管她了。”

    黛玉想起上回给凤姐的承诺,斟酌着言语,尽量委婉地道:“针线女红伤眼伤手,这种活计多时也用不上,略懂一二即可,重要的时候,还不得交给正儿八经的绣娘来做。巧姐儿身份尊贵,不用伤着自个儿。”

    凤姐盯着黛玉,仔细想了想,问:“林丫头觉得,巧姐儿学些什么更有用处?”

    黛玉:“主子姑娘别的不说,读书识字、看账管账、识人御人,这几样可得会的。”

    凤姐管家这些年,深知自己在学问上吃过不少亏,黛玉此言完全说到了她心砍上,拉着黛玉的手笑道:“你不仅有主意,为人更是大方贴心。”

    黛玉看了眼紫鹃,将功劳一把推给了她,对凤姐笑道:“我这丫头有句名言,叫那个‘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虽不懂数理化是啥,大约是数字、管理的意思罢,倒给了许多启发。”

    紫鹃“害羞”地低下了头。凤姐夸道:“紫鹃是个好丫头,我便听你俩的罢。”

    聊了一通巧姐儿,或许凤姐病的这段时间闷着了,大有说话的兴头,给黛玉讲起府里的一些八卦。

    “年景变了,府里出了这许多事,就连搬出去的宝姑娘那边,也是不得安宁。瞧着还得寻个黄道吉日,去寺庙里拜拜。”

    自山庄避暑回来,黛玉一直没见着宝钗,忙问:“宝姐姐那边怎样了?”

    凤姐故作叹息地道:“还不是呆霸王那遭瘟的媳妇儿,惹的全家不得安生,不过总的说来,两个都非善岔,过得一团乌烟瘴气。”

    说到薛蟠和夏金桂,黛玉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香菱,急问道:“怎么回事?”

    凤姐道:“薛大没搬出梨香院的时候,成日介同下人斗鸡走狗,大家看在亲戚关系上,没说重话。他倒是从里头得了趣儿,搬出去后亦是如此。前几日听说在外头与人斗鸡,惹着了某个人物,不打听不知,一打听,竟是忠顺王府管事的独生子。”

    紫鹃微微皱眉,想起书里曾写,忠顺王与贾家不仅素无往来,并且一贯不对付,当年宝玉挨打,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宝玉与蒋玉函私下厮混,被忠顺王府找上门来,惹得挨了一顿胖揍。

    只听凤姐继续讲道:“薛大一打听,听说对方只是个管事的儿子,哪里会放在心上,便回来找老爷替他出气。”

    说到这里,凤姐肉眼可见的乐了,连声音里都带着愉悦:“这可正巧撞在老爷的枪尖上了,将他狠狠骂了出去。薛大本就是个糊涂人,不知原由,又气不过,写信给了我娘家叔伯,拐了几道弯儿,我在这院里躺着,也是知道了。”

    贾府亲戚关系复杂,黛玉也不见理得清,只好不确定地问:“凤姐姐的叔伯,莫非是王大人?”

    凤姐点点头:“是。”

    黛玉顺着话问:“后来呢?”

    凤姐道:“怎样处理的,还没有消息传来。只是薛大在外头受了气,得找个地方出通气罢,又豁豁到家里来。可家里镇着河东狮,哪能看得了他的脸色,又是一阵闹腾。”

    “他们新婚夫妻闹归闹,却可怜了姨妈,这里还没救完火,那里又冒出了黑烟儿。她做母亲的,既担心儿子,又心疼宝丫头在家里跟着受气,哭得身体愈发垮了。”

    黛玉微微低下了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提起宝钗,凤姐看了眼黛玉的脸色,试探道:“林丫头,你可明白这其中的意思?”

    黛玉确实没听出来,摇了摇头,紫鹃却明白了。

    凤姐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宝丫头总不能一直留在家里,若是家里好倒没说的,可这光景儿,姨妈怎的不为她打算?”

    黛玉终于反应过来,只轻轻答个了“嗯。”

    凤姐见她神情没太大的变化,问:“林丫头我问你,你可当真放下了?”

    黛玉又是一声极轻的“嗯。”

    凤姐轻叹了声:“也罢。瞧我上回问过你,仍是不死心,今儿又说出这样的话,你可莫要同我生气,只当我病了,胡言乱语。”

    黛玉摇了摇头,道:“凤姐姐待我一向好的。”

    凤姐很是欣慰,看着她道:“好不好的,我也是没用了,既清楚了你的意思,那我几个就只等着瞧喜事罢,不过林丫头,你得为自己做打算了。”

    紫鹃扶起黛玉,打算告辞时,凤姐顿了片刻,喊道:“等等。”

    黛玉转过身来,问:“凤姐姐还有何事嘱咐?”

    只见凤姐的神情几经变幻,末了,只没头没尾地道:“被吞进肚里的,若想叫人呕出来,便是要了别人的命。”

    “我活这些年,深知赶狗入穷巷的害处,你可要凡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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