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睡得并不踏实,光怪陆离的梦一个接着一个,过往的碎片与虚幻的片段交织,让她醒不过来。

    她被接回京州时,那个美丽而冷漠的妈妈主动抱了她,她却怕满手的血弄脏了她白色的连衣裙。

    躲在书房偷玩时听到了很多听不懂的话。

    外婆病重时来了京州治疗,她休了学,去医院陪她。那一层的病房,是死气沉沉的,闻到日渐衰朽与腐烂的气息,终日呆在其中,是日复一日的绝望。

    她被众人指责冷漠,没有人站出来帮她,虽然她并不在意被人如何评价,那更是一群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无须挂齿。

    某一年夏天,她在巴塞罗那的圣家堂,近落日的阳光照在彩色玻璃上,瑰丽的光影洒在线条恢弘的梁柱上。她独自逛了很久,要离开时被人喊住,那人给她看了刚刚偷拍她的照片。她正抬头看受难的耶稣,柔和的光影打在她的侧脸上,蒙上一层朦胧而肃穆的色彩。那人说,你给我留个邮箱,我发给你。

    和那个人一起看她最爱的电视剧,他悄悄对她说,你不会是Sebastian。她哭得泣不成声,那一刻她想过永远。

    与那人分别时,也是在夏天。回国的飞机上,她蒙着毛毯哭了很久,她从不会开口让别人为她作出牺牲。

    在交换对戒时,她看了眼台下的妈妈,想知道,看着女儿出嫁,她会是如何心情与神情。

    梦中的她,那一眼,始终没有看到。

    倏然惊醒时,林夏的心脏跳得很快,记忆错乱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白昼依旧漫长,窗帘没有拉上,湖对面的绿荫笼罩在晚霞之下。夏天常有热烈到燃烧的晚霞,此时她睡得浑身有点瘫软,并没有心情特地走去窗边看落日。

    等待心跳逐渐恢复平稳后,林夏转头看了程帆,一条薄被只裹在了她身上,他火气旺盛,连个毯子都懒得盖。

    他身材很有型,挺赏心悦目。主要是他有点精力旺盛到变态,不出差时,几乎是每天去小区会所的健身房锻炼,还能管得住嘴,中午一盘沙拉。她夸他这身材可比年轻小伙行,被他反问了句,你确定现在小伙子有我这身材?

    沉重的梦让人心情低落,容易生出一切皆空的虚无感。而醒来面对他时,她像是被扯了回来,翻到了另一面。

    人皆有两面,黑暗而隐秘的给自己。

    那些过往,她从未跟他说过,因为没有必要。

    “看我干什么?”程帆睁了眼,看她眼角挂着残存的泪痕,“怎么哭了?”

    语气中却没有半丝关心或紧张,因为他根本没见她伤心哭过。林夏这人,不把让她不爽的人弄哭就不错了。

    她随口胡诌着,“梦见你出轨,伤心哭了。”

    他想了半天,特认真地问了句,“那出轨对象,是不是比你漂亮?”

    “可不是,还比我有钱,人家就要跟你好呢。”

    林夏不想再睡,不然晚上又要失眠了。撑着手坐起身,看到凌乱的衣物从门口脱到了床沿,要穿的内衣挂在了床尾,半垂着就要彻底掉下。

    感受到他带着热意的手掌在她光洁的后背游移时,她喊了停,“别。”

    躺着的程帆单手扣住她的腰,将她再次按回了床上,掀了被子的一角盖在身上,“陪我躺会。”

    林夏看着天花板,陪他干躺着,这人习惯醒来后发会呆。遇上他心情好,就把她当玩偶,抱着她发呆。这倒不是真要她陪着他,纯粹是不想看到她在房间里乱晃制造噪音。

    “我后天要出差,去越南。”安静了很久,他突然开了口,“大概一个礼拜。”

    她知道他在那有工厂,“谈业务吗?”

    “嗯,很久没去了,再去看看那边的环境。”

    数据与报告能够有效分析一个地方的营商环境、有无政策风险性等,但程帆仍偏好自己去走一圈。下至工厂工人,上至政府官员,都打一遍交道,这些直观感受是纸面文件不能给的。

    “那边环境你觉得怎么样?”

    这自然不是问天气和旅游,程帆想了想,“挺落后的,只能做些衣帽鞋的代工,电子产品上做装配。交通基础设施落后,没办法做更高级的业务和形成产业链。”

    听着他讲工作,林夏忽然翻了身,面对着他,“我爸要去搞房地产。”

    程帆不知她是随口一问,还是有何目的,不动声色地问了句,“那你怎么想的?”

    她皱了眉,“我怎么想重要吗?我不认为我能够影响他的决定。”

    房地产,曾经救过程帆的命。

    刚创业时,他运气挺好,头两年就赚了很多钱。

    那时他去参观了一个企业,说是交流,其实就是人公司做大了,就得办点交流会让人体会下他的牛逼,才有成就感。介绍的人说了句,我们在全国都有推销员,他们经常过来,住宾馆的开销还挺大,所以想着把这栋的小厂房改造成招待所。

    程帆当时感同身受,这笔开销完全是能被节省的,他公司以后随着业务量的增大,也会有这个问题。但心里想的是,做什么改造,有闲钱直接去买个几十套房放着当招待所不就行了。

    那时房价还没起来,他真诚地给人提了这个建议,人笑了笑,事后也不知采纳了没,反正他回去就把这件事给干了。

    后来,一条投资巨大的业务线,遇上所在国的政策性风险,亏得血本无归,甚至会影响到主线业务的正常运营。

    遇上那事时,他爹还在任上,他可以通过关系拿到贷款。也可以让他母亲强大的娘家出手相救。

    他要点脸面,谁也没求。

    整天熬着想办法,程帆甚至试图与所在国的高官做交易、挽回点损失。但还被他爹叫回家训了顿,骂他做事太过招摇,贪功冒进,赚了点钱就飘了。

    程云鹤自他创业以来,就没对他满意过。他并不嫉妒他每次对大哥的赞许,大哥的优秀是他追赶不上的,但非得在落难时给他脸色看,这不公道。

    盛怒之下的程帆对他爹说,那就断绝关系好了。

    后来他就把已经升值了一倍多的那么多房子都卖了补窟窿,自己当时住的那套还挺值钱,也一并卖了。租了个小单间,非常苦闷地住了半年。

    事后想想,程云鹤骂得对。他年轻气盛,成功来得太容易。那一笔投资,事前那么多风险预警,他视若无睹,甚至有着赌徒的心态想大赚一笔。

    但说完那句话后,两年他都没踏进过家门一步。他妈和他哥都上门当过说客,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脾气犟到最后他爹服了软,主动先来找了他,才修复了关系。

    林夏说的对,对于直接承担风险的老板而言,本质上不需要听任何人的意见。

    “的确是。”她的发丝垂到自己的胸膛上,有点痒,程帆将碎发捋到她脑后,手回来时摸着她的脸蛋,“那你就听他的话去做。”

    她叹了口气,“如果我不想呢。”

    “那你就坐上他的位置,让他再也说不了话。”

    听着他的随口而出,但又不是开玩笑,神情轻松到只把这当成了一句平常的建议,林夏心中一惊,半天没说话。

    他的手并不满足于皮肤细滑的脸蛋,摸到了细长的脖颈,能一只手就握住,“要让人说不了话,就得先掐住这。一开始别掐得太紧,得慢慢来。在对方意想不到时,拧断它。”

    在床上,他用无比低沉、近似私密情话的语调,一张成熟而英俊的面容蛊惑着她,最后那一句是戴上了剑鞘还无法掩藏的杀气。

    看着这样危险的他,是另一个她不曾见识过的程帆。

    林夏感到莫名的恐惧,对于这个只问目的、不择手段的男人,如果有必要,他是不是也会将她一并牺牲?

    程帆看着她,这个女孩,没有经历过杀戮,有时有点天真。

    他的手,由脖颈继续往下,并不满意于她的无动于衷。

    林夏猛然抓住了他的手,翻身而起,坐到了他的身上。

    周二,林夏去参加了个奠基仪式。

    在近郊,是瑞生地产的桂花园项目。随着城市的发展,外来人口的增加,城市的中心边界不断向外围拓展。

    林建华与瑞生地产董事长王瑞是多年老友,王瑞这人有点迷信,每次动工前必要举行仪式,要是碰到点大项目,还要请道士来做法。

    她正好有空,就来参加了。

    瑞生地产来的是王瑞的儿子,王浩岩。先是迟到了,各方人都就位了,瑞生地产那的负责人在一旁不停地打电话,再跟他们解释,是王总要他儿子来参加的。大家很给面子的笑了笑,还帮着解释说,早高峰,堵上了估计。

    等了二十分钟,人终于来了。王浩岩没有穿正装,就穿了个大裤衩子和T恤衫,瞌睡还没醒。被负责人拉到了位置上,嫌弃太阳大,眯着眼拿着铲子配合着仪式象征性地挖了一勺土。不耐烦地等到了结束,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上车走了。

    林夏没有说什么,非要评价,就是这种富二代当得才叫爽嘛。

    桂花园项目用的一部分钢筋,将由永胜钢丝厂提供。都到近郊了,林夏又开了半小时的车,去永胜跑一趟。

    她没将车开进厂区,就停在了外边的马路上,估计这也没人来贴罚单。正值午饭点,外边的大门开了一个小口,老李没在传达室,但桌上放了一碗饭菜。

    食堂在进门右转的一排房子里,林夏正在往食堂走时,就看到了老李正端着一碗汤往传达室走着,边走还要急不可耐地喝一口。喝完那一口,眉头挑起时,就看到了林夏。

    老李呆住,“林总?你怎么来了?”

    “汤这么好喝啊?”林夏瞧了眼,是冬瓜海带汤,底下还藏了块排骨,“赶紧去吃饭吧。”

    “好嘞。”

    她走进食堂,冷气开得很足,员工们正在排着队让阿姨打菜,饭是在旁边自己添的,今天的菜是炒茄子、丝瓜鸡蛋和红烧肉。

    这是之前林夏定下的规矩,两素一荤一汤。夏天猪肉这么贵,依旧一周一顿,她能说,这是附近厂区里,最大方的伙食了。

    只要没下限,食堂的成本就能近乎无限低。廉价的冷冻肉、菜市场处理的不新鲜蔬菜、瘟病猪、让员工自己带米饭......只要不吃坏人肚子,就能不断降低餐标。

    食堂的刘阿姨在这做了好几年,采购也是她一手来。林夏知道采购她总能捞点,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能让人不贪的,只要不过分。

    “阿姨,给我多打点肉汤,您做的红烧肉特好吃。”

    是一个颇为甜美的嗓音,林夏向那人看去,是一个年轻姑娘,笑容甜甜的,她不认识,正端着餐盒向吃饭区走去。坐下来时,她对面的是周旺财。

    周旺财眼尖地看到了门口的林夏,赶忙放了筷子走了过来,“小夏来了。”

    “上次听说红烧肉好吃,我就今天特地来吃了。”林夏招呼着他,“你去吃,我去打个饭。”

    “那个,是我女儿,周倩。她昨天回来,今天休息半天,她妈不在家,我就带她来这吃饭了。”

    周旺财真是个人精,看她瞧了眼,就特地来解释了,“你女儿挺可爱的,你去吧,我马上来找你。”

    刘阿姨顺着周旺财也看到了林夏,立马热情地招呼着,“林总来吃饭啊,你快来,我给你打饭菜。”

    林夏跟员工们打了招呼,就从刘阿姨手里接过被填得满满的饭菜,朝周旺财的位置走去。

    周旺财刚刚就叮嘱了女儿,马上林总过来,你要主动跟她打招呼。

    周倩口中这一口肉也不香了,跟老板一起吃饭,哪里还有胃口?

    可她看到林夏时,觉得她好漂亮啊。看似简单但剪裁版型一流的衬衫,咖色的西装裤下踩了双高跟鞋,显得非常利落高挑。

    “林总,您好。”

    林夏坐在了她的旁边,这个姑娘长得很灵,眼睛挺大,脸小,有点肉嘟嘟的很可爱,“别这么客气,周倩,就叫我林夏好了,是刚毕业吗?”

    周倩腼腆地笑了,“我都工作两年啦。”

    “看不出来呀,做什么的?”

    “做室内设计的,目前方向主要是风格定位,关于配色、面材、家具和配件这类的。”

    林夏嗯了声,就埋头吃饭。她没吃早饭,有点饿了。红烧肉真挺好吃,软而不烂,甜的恰到好处,特别是就着一口米饭,她就寻思,为什么人均四位数的中餐馆,就是不能把红烧肉做的这么好吃。难道是她饿着来吃饭的?

    但刘阿姨给她打多了,吃完还剩了一半,让她去拿了个饭盒,林夏把这肉打包了,回去当晚饭。程帆出国了,自然无福吃这一口了。

    周倩看着她的举动,心里想,难道老板都喜欢装节省?

    林夏吃完饭,周旺财陪着她去厂区溜达了一圈,她提了句桂花园项目钢材的事,让他注意着点把关。

    周旺财不断点头应承着。

    当初她离开钢丝厂时,想要不要请个人过来做管理。林建华想也没想就驳回了,说外面人懂个屁,都没一个老周管用,请来干吗?供起来吗?

    林夏只是顺便跑一趟,说完了就往回走,跟老周唠嗑了两句,“你女儿在本市工作?”

    “是啊,哎,我这住乡下,公司离家实在是太远了。还是让她在外租了房,遇上调休,她就回来住两天,今天就要走了。哎,估计工作不顺,每次她工作上不开心了,就跑回家来。不然她呆在市里有吃有喝有玩的,哪里要回来?”

    “我一会走,要带她走吗?”林夏知道要从这去市里,得先走去公交车站,乘车到地铁站,地铁估计还得换乘,挺麻烦的。

    “好,我去问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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