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林夏随程帆去A市,司机来接了他们,预计两个小时不到的单趟车程,当天往返。

    林夏昨晚睡得一般,干躺着半个小时终于有了点朦胧的睡意时,回家的他开错了房门,还顺手开了灯,刺眼的灯光让她下意识用胳膊挡住了眼睛。

    心中虽恼,但她还是压住火气跟他说,我要睡了,你能不能把灯关了,再把门关上。

    要不是这人是程帆,发不了火,不然她早拿着抱枕砸过去。

    估计他真喝多了,反应也迟钝了,看了她好一会,才按下开关,把门给带上。

    房间又陷入一片黑暗,屋子的隔音很好,任他在外边洗澡走动,卧室内都是一片寂静。积攒的睡意驱赶后,又陷入了反复积攒期。

    漫长而黑暗的夜里,一个人躺着,失眠也许是情绪变糟糕的前兆,所谓沉沦,不过是任由自己陷入情绪的泥潭,如同路人般冷漠地无视着痛苦,并不想要被拯救。

    睡不着时会想,她又是从何时起,对自己都如此漠然。

    刚被接回京州时,她有了辆自行车,独自在家门前的道路上学着骑。她学得很快,发现只要脚放在踏板上使劲蹬,速度足够快,车子就能跑起来。

    她兴奋地骑到了路的尽头,转弯时,车龙头偏离的角度太大,却没有减速。自行车骤然失控后整个人被摔在地面,懵了两秒才发现一条腿在水泥地上蹭破了皮,沙砾陷在模糊的血肉中,另一条腿被自行车压着,经历了强烈震感的屁股开始疼痛。

    当看到妈妈从院子里走出来时,原本只是酸了鼻子的她开始嚎啕大哭。想要妈妈抱她,哄她,妈妈身上的气息总是很好闻。

    妈妈走过来,将压在她身上的自行车抬起,却并没有帮她擦去眼泪。站着低头对她说,女孩子哭是没有用的,只会让人觉得你很好欺负。要哭就一个人躲起来,别让人看到。

    当被阿姨抱回去,用蘸了酒精的棉团处理着伤口时,她咬唇忍着疼痛,没有掉一滴眼泪,偷偷瞄着坐在沙发上的妈妈,妈妈是希望自己更坚强吗?

    事物发展的奇点总是事后归纳而来的,也许她的人生,从那一刻开始被定下了基调。

    被这样对待,她从不觉得有什么错,甚至无比正确。哭泣是软弱的证明,没有人会来哄她。伤痛就该独自吞下消化,只有更强大才不会受到欺负。

    她严重缺乏同理心,自己的伤痛发炎了都能用手撕开、让脓流出等待结疤,旁人只是流血擦破了皮,又何必大声呼痛。当选错倾诉对象时,喊疼都显得那么矫情而可笑。

    只是有点讽刺,造就这一切的女人,现在却躲在了美国不肯回来。

    或许又算不上躲,她年近六十,已是寻常人退休的年纪。前半辈子创造的财富足以让她享受一个安稳而富足的后半生。她也有削肉剔骨莲花化身的能力,重学了语言,融入了当地生活。

    程帆正在看文件,发现坐在一旁的她正盯着车窗外发呆,他忽然想起那天在他爸妈家,她说的话。

    “你爸是A市人吗?”

    “啊?”林夏转了头看他,“不是啊。”

    “那你上次怎么说你在A市长大的?”

    “我外婆家在A市,小时候在那呆过几年。”像是怕他再追问,她一次性说了全,“外婆很早就去世了,舅舅一家移民去了加拿大。”

    林建华和孙玉敏,双方家庭极其普通,甚至算得上是贫穷。从农村走出来,白手起家,一同创立了建林集团。

    一个家族里,只要有一个人发了,便能托举整个家族,某种程度上能改变他们的命运。舅舅家独女被孙玉敏资助去了加拿大留学,毕业工作后决定留下。在孙玉敏的帮助下,舅舅和舅妈也跑去蹲了移民监。

    “好吧,还想带你回去看一眼。”

    “一个破落的村庄,现在都不知道还在不在,有什么好看的?”林夏从包里掏出了墨镜,“你下次换个贴膜,阳光太刺眼了。”

    太阳在他这一侧,程帆放下手中文件,胳膊撑到了她腿上,偏移了身子去感受她那侧窗外的光线,并不怎么刺眼。

    随着他的动作,头侧在了她的胸前。衬衫最上面的那颗扣子未系上,粗硬的头发扎到了娇嫩的皮肤上,有点疼。

    她戳了他的肩膀,“头过去点。”

    两人离得极近,程帆看了戴着墨镜、一脸冷意的她,突然很不爽,“这么讨厌我碰你?”

    昨天他到家挺早,不知道她在不在家,主卧没人,他就进了次卧打开灯看了一眼,她已经躺到了床上,看样子是还没睡着。他想说,时间还早,要不你过来睡?或者我洗完澡来也行。

    结果她一脸的不情愿,在他开口前,就先把他请了出去。

    结婚之初,只是偶尔深夜回家时,才分了房睡。

    到现在,只要晚上他不在家,她从不问他几点回家,就睡到了次卧,一副不想跟他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样子。

    跟他一起睡,有这么为难吗?

    程帆冷了脸色,手从她的大腿上离开,直起身子,对前边的司机说,“老杜,明天去给车换个膜。”

    “好的。”

    林夏觉得莫名其妙,看他又拿起文件低头看,一副把她当空气的样子,她也懒得解释,干脆闭了眼养神。

    司机老杜看了眼后视镜,这辆车的后座宽敞,程总和林总端坐在两侧,谁也没理谁。

    哎,幸亏没在车上吵起来,不然他这司机当得多尴尬。不过他还真没见这两人吵过架,可能都顾面子,还得等到回家再吵。

    他给程总开了好几年的车,看程总这脸色,估计心里不痛快。

    A市分公司负责人贺林早已到达工厂,从程总助理获悉这一次程总的夫人也会一起来视察工厂。

    下午两点多,车子驶入厂区,贺林从大厅走出来迎接。他从未见过程总的夫人,不知要搞何种规模的接待仪式。程总不是个喜欢排场的人,不知他夫人是否要点排场让她觉得被重视了。他问过助理戴奕,戴助理说,你可别弄巧成拙,什么都不要搞。对了,别叫人老板娘,叫林总。

    车平稳地停下,贺林刚想上去给人开个车,结果车后边两扇门同时打开,两个人各自从车里走了出来。程总还“砰”的一声把门给摔上了,贺林听的都心疼,这么豪的车,爱惜点不行吗?

    程总一言不发地走在前边,戴着墨镜的林总跟在后面。两人身型高挑,一副冷漠的气场。

    “程总下午好。”贺林再对着后边的老板娘打招呼,“林总好,我是工厂这的负责人贺林。”

    林夏摘了墨镜,“你好。”

    走入大厅,正中间是个沙盘,是整个厂区的模型图。

    贺林引着林总来到了沙盘前,向她介绍着,“左边这一排是研发实验室,中间的小房子是办公楼,右边这一整片,是厂区,也就是前边的这一大片空地。”

    林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外向看去,被一排车和蓝色的铁皮挡住了视线,看不到空地。

    “一会带你去看。”站在身旁的程帆终于说了句话,“贺林,先带她去看下生产线。”

    “好的,程总。”

    另一个员工给林夏拿来了防护服,生产线的门前是一个除菌室,林夏随着指引站在了出风口让其吸附身上的灰尘。

    车间里边白色地面异常干净,几乎是一尘不染,摆着若干台精密的仪器,显示屏上一堆参数,工作人员并不多,这一个车间里不过三四个人站着。

    面积很大,贺林走走停停,指着显示屏上的图案给她讲着整条生产线的流程,他讲得太过专业,林夏听的不是很懂,但还是装懂地点了头,听完后问了句,“这一条线要多少钱?”

    贺林伸出了一个手掌,“五千万。”

    林夏内心乍舌,这只是其中一条生产线,外边空地上的厂区还没搭建好,这一共得投入多少钱。

    程帆平时挺低调,车就那么三四辆,衣服是她帮忙买,基本款买全了照旧补货就行,家里那么多手表都是他以前玩剩的。上次还从优衣库买了个轻便大容量的书包说出差方便。唯一讲究点的可能就是茶和酒,都不说酒了,他一块茶饼都抵得上一个铂金包。

    跟开工厂比起来,吃喝玩乐根本花不了几个钱。

    经常觉得这个人脾气挺臭,强势得不行,但看到这个工厂吧,林夏觉得他还有点厉害。能坚持投入做实业,烧了这么多钱,晚上还睡得挺好。

    林夏跟着贺林继续往里边走去,有扇玻璃能看到右边的房间,里面几个工作人员穿得严严实实,戴着口罩,几乎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这个车间我们不能进去,只能在外边看。”

    估计是对洁净度要求高,林夏点了头,一路走进来,看到的员工很少,“机械化操作,是不是几乎都不需要员工了?”

    “是的,自动化程度高的仪器基本用不着人,只要把程序写好、参数设定了,观察下操作就行。”

    “整个工厂,什么时候完工?”

    “这里分为两期,第一期建设八月底全部完成,第二期是后年开始筹建。”贺林老实回答着老板娘的问题,同时默默观察着她,看上去人挺干练的样子,不像是个在家做太太的。

    参观完整条生产线,林夏又回到了刚刚所在的大厅,等了五分钟,程帆才匆匆从门外走来,跟她说走。

    两人出门又坐上了车,司机看上去来过不止一次,轻车熟路地拐着弯,将他们带到了在建的厂区处。

    数万平方米的空地,挖掘机在打着桩,运输车在进进出出。一眼望去,一座座高压铁塔连绵不绝,依稀看到远处有一片丛林。

    他们后边跟了几个下属陪同,跟程帆汇报着进度,他边走边听,指着左边的空地对下属下达几句指示。

    走到了空地的边缘,程帆终于停下,太阳挺毒,眯眼看了眼前方,转头对她说,“下个月月底验收,要不要陪我一起来?”

    这个男人,是在跟她炫富吗?但偶尔的炫富,还挺帅。

    下属离他们有三米远。

    “可以,只要你把车门摔得更大声点。”

    程帆笑了,并不顾及身后的下属,忽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带着她往回走。

    “不改贴膜了,给你换辆新的。”

    大片的荒地上,男人搂着女人大步往前走,下属们跟在后边。

    车型粗犷而豪放的路虎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并没有格格不入,甚至是意外相配,司机正在车旁等候着为他们开门。

    男人却亲自开门把女人送上车,给她关了门。再走到另一侧,自己上了车。车辆起步,下属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的离去。

    车内,男人粗鲁地握住女人的后脖,侧过身亲了一口,在她耳旁用只能两人听得到的音量说了句话。

    “你是我老婆,我他妈想碰你就碰你,你讨厌也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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