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下午跑银行办了点事,出来时就闻到一股刚出炉的面包香。

    寻着香味觅去,才想起这是一家开了很多年的传统糕点店。她读书时就吃过这家,蛋卷酥脆,鸡蛋糕软绵,沙琪玛甜而不腻,价格还很实在。估计是自家的店面,未被日渐高昂的租金淘汰,近年来都有了网红店的架势。周末和下班时间,都排满了人,没点耐心和运气根本买不到。

    林夏讨厌排队,在吃食上,如果排队要超过十分钟,她一般就选择不吃了。工作日的下午,难得只有三五个人在那等着,被香味吸引,也好久没吃这种老式点心了。程帆这段时间不出差,可以多买几种放在家。

    他这个人,自己从来不买零食,但会吃她买的。

    之前一款芝士饼干,网上卖的店很少,她把代购那最后几盒现货都包圆了,买回来放在储藏室里。每拆一盒,就顺手放在茶几上。一盒十片,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一盒她只能吃到两三片,就空了。

    虽然那次她把最后一盒藏到了自己卧室,但买到了他喜欢吃的零食她觉得挺开心。

    也许对家庭的懵懂概念来自舅舅一家,舅妈会记下每个人爱吃的,每个月发工资那天,会去市里的超市采购。每次都拎着满满的两大袋回家,给她和媛媛的零食买少了,媛媛就会指责妈妈偏心爸爸,尽买些他爱吃的。舅舅笑着说,她是我老婆,当然偏心我了。

    回到京州的家后,她拥有了很多世俗意义上很好的东西。自己组建家庭后,却在一些方面,幼稚地模仿并构建着记忆中家的模样。

    阳光依旧刺眼,林夏戴上墨镜,朝着糕点店走去。穿过马路,走到排队的人后边,她正要低头看手机时,不可避免地听到了前边人的闲聊。

    “老太太要活着,今年都八十了,肯定给她弄个风风光光的大寿。”

    这声音很熟悉,林夏放下手机,透过茶色的镜片,看了眼前边的两人的侧脸,果然是她认识的,林建华和王秀萍。

    “是啊,这给她做个冥寿也一样的。老太太爱干净一辈子,最后走的也利落,没拖着。”

    听着这话,她心里突然冒出一句很恶毒的话:早死早好。

    小时候听到舅妈骂了句,村里那几个老太婆,死了才好,不死,村子都不会太平。她当时并不理解脾气一向很好的舅妈为什么会这样骂人。后来才知道,那几个老太婆,不仅无故搬弄是非,还撺掇人回家教训儿媳妇。有个外地嫁过来的媳妇,没承受住,喝了农药就走了。

    “这种事,都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人都死了,哪里真能收到啊?”

    为了明天的冥寿,王秀萍早一个礼拜就开始准备,叠元宝、定纸质寿衣,今天跟着林建业来市里拿定好的寿桃,顺便来买老太太在时爱吃的点心。

    “我哥相信呗,一早就关照我要去请庙里的和尚做法事,念经的尼姑都是专门从外边请的。”

    “他安排好了,结果自己不来。你说可真巧,他儿子的忌日,跟老太太的生日,没差几天吧。”

    本来打算装作没看到的林夏不想再听下去。万一听到点难听的,她很可能控制不了脾气、当场骂街做泼妇。

    她摘了墨镜,对着只顾着说话、没有往前边空地走的两人说了句,“麻烦往前走一下。”

    听了后边人的提醒,王秀萍下意识往后看了眼,看到时差点吓了一跳,许久没有见面,她试探着问出口:“林夏?”

    “这么巧吗?”林夏面无表情地说着本该一脸惊讶的话,但她不会少场面上的礼貌,“阿姨,好久不见。”

    林建业转头看过来,先是看她穿了黑色背心,外面套了件略透明的防晒服,也不妨碍能看到勾勒出的姣好身材,手撑了把遮阳伞,露出的腿雪白而细长,再看到了她的脸,长得越来越像孙玉敏。

    林夏察觉到了他的打量,这样的注视有点不舒服,忽略了不适感,她喊了声叔叔。

    虽然心里从没把这个丫头当回事,但见了面,还是要把表面的关系打好,王秀萍一脸惊喜,热情地夸了她,“很久没看到你了,夏夏你怎么越来越年轻漂亮了?跟你大学刚毕业时一样,几乎没区别。”

    “阿姨你也保养得很好。”

    “你来这里买点心啊,这里的鸡蛋糕很好吃的。”

    “对,我来买点鸡蛋糕和蛋卷。”

    旁边的林建业忽然开了口,“公司很忙吧,平常都没机会看到你。”

    察觉到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林夏觉得莫名怪异,她懒得客套,敷衍都欠奉,说了句还行。窗口前的人刚好买完走了,她抬下巴示意,“轮到你们了。”

    王秀萍精打细算,要买哪几种及多少糕点,来之前就已经算好了。买时多拿了两盒糕点,让店员拿了另一个袋子装,再从兜里掏出两张红钞。现在到处都是手机付钱,手机付钱,就一点都不心疼,她还是坚持用着现钞。

    林建业先帮忙将打包好的点心全给提在了手上,王秀萍接过找零后,又数了遍才放进钱包里。

    她却没有立刻走,从林建业手里拿了刚刚额外让分开的一袋递给了林夏,“来,给你买的。”

    一袋糕点被热情地塞到了面前,林夏下意识直接拒绝了,“不用,您拿回去吃吧,我这里自己买就行。”

    “阿姨难得见到你,给你买点东西,你可不要嫌弃便宜。”王秀萍热络地拉过她的胳膊,想直接把袋子塞在她的手中。她向来习惯这样,家中来亲戚朋友,离开时她都要塞点东西做回礼,大多数人都不好意思拿,她都硬塞给了对方,对方就半推半就接受了。

    林夏觉得她莫名其妙,这几十块的糕点,至于吗?正把胳膊从她手里挣脱,要抽回来并往后退一步时,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拿过了王秀萍手里的东西,塞进了她手里,离开时还摸了下她的手背。

    她还没发应过来,对方就说了句:“别客气了,收下吧。”

    “对啊,别这么客气。”王秀萍笑着附和着,终于把礼送出去,又怕她再拒绝,就准备走,“夏夏,我们先走了啊,下次来家里吃饭。”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一场荒谬的闹剧后,林夏终于察觉到了怪异之处,林建业刚刚是摸了她的手。

    抓了她的手腕,还要再摸她的手背。明明是极炎热的天气,手背却像是被毒蛇滑过一般,冰冷而恶心。

    “你还买不买?”看着面前的顾客在发着呆,店员看她手里已经拿了糕点,估计是不买了。

    “不用了。”

    店员给下一位顾客拿了一袋麻花结完账后,看了眼前方,眼睛忽然瞪大,刚刚那位顾客已经离开,但并未消失在视线内,只见她走到了垃圾桶旁,把手里的一袋点心毫不留情地扔了进去。

    柜台前已经排起了长队,里边又一锅的鸡蛋糕出炉,飘出了异常香浓的气息。

    坐上车回家的王秀萍想着刚刚见到的林夏,人很高傲,一句多余的场面话都不说,那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跟她妈一个德行。

    “她都结婚有几年了,怎么还不生孩子?”

    “不知道。”

    “她老公家都不介意吗?”王秀萍纳了闷,“她老公是不是挺有钱的,她怎么还要在自家公司上班。”

    “谁知道?那么有钱的男人,说不定在外面有女人。”

    王秀萍冷哼了声,“有才好,活该。”

    回到家时,林洲已经回到家,正从后备箱内把水果搬下车。明天奶奶的冥寿仪式,他有工作,没空回来。心中有点愧疚,下班后买了点祭品送过来。

    “洲洲回来了。”林建业先喊了他,“这么孝顺,买这么多东西。”

    王秀萍把面点糕点都拎下车,“我去下个面条当晚饭,简单吃点啊。”

    “嫂子,天热,随便弄点就行。”林建业进了屋,喝了一大口水,看了眼同在喝茶不言语的侄子,问了句:“最近工作怎么样?”

    “还行。”

    “叔叔这么多年,也认识了些大老板,有机会介绍给你,你能为集团多拉点项目。”林建业忽然靠近他,压低了声音,“洲洲,叔叔希望以后能给你打工。”

    对于这个叔叔突如其来的示好,对于这个半辈子都靠着林建华、还没干出点什么事的人,林洲并不觉得他有什么能力帮到自己。甚至,这个不安分的人还有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在建林集团,他实质上只有一个老板。所有的决定权都在林建华手里,他只要让林建华满意就行。

    但林建华的态度并不明朗,言语间似乎要他主动出击取代林夏,但并无任何实际行动来支持他。

    这些年的职场生涯教会了林洲很重要的一课是:不能被人当枪棍子使,即使这人是老板。

    林夏并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这次更是主动提出给他高位,他进公司时间并不长,这让他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就怕她在哪给他挖个坑。

    林洲笑了下,突然想起林夏对他说的话,“叔叔这么客气干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

    “对,都是一家人,不用说两家话。”林建业又倒了杯茶,顺手给林洲续上,换了个话题,“和周倩那丫头还好吧,真想不到你们会在一起。”

    握着水杯的手僵了下,他按下心头的不悦,“还好。”

    林洲忽而站起身,向厨房走去,“妈,晚饭做好了吗?我来帮你。”

    下了一锅面,炒了个青椒毛豆肉丝当浇头,王秀萍做好时,林建业却没留下吃晚饭,被人一个电话喊去喝酒。

    林洲盛了炒菜放进装了半碗面的碗里搅拌着,“妈,以后不要什么事都跟叔叔讲。”

    “什么?”

    “周倩是我女朋友这件事,你为什么要告诉他?”

    “为什么?”王秀萍不满地唠叨着,“这么些年,谁都看不起我们,就他还喊我一声嫂子。他哪里会对我们有坏心?要防着他干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面前的儿子突然摔了筷子,连着肉丝和面条的筷子随着惯性掉落在地面,落在了干净而光滑的瓷砖上,留下一片油迹。

    林洲站了身,无名的暴怒蒸腾而起,“所以,你为什么要留下呢?这么多年,是谁在养你?林建业有花一分钱吗?是你觉得看不起你的人,在养着你。那你为什么要接受呢?”

    “我......”王秀萍失语,从来没想到过儿子会跟她说这个话。这么些年,为了生存,她需要看林建华脸色,要讨好孙玉敏,甚至今天看到了他们的女儿,她都要讨好着,毫无长辈的尊严。而儿子,竟然来问她,为什么?

    “我......我不是为了你吗?”

    “对,为了我。”林洲点头,手握了拳,克制着自己说更多,“我先走了。”

    回去时遇上晚高峰,堵车时林夏拿着湿纸巾擦了好几遍的手,越想越气,后悔没反应过来,后悔没当场发作。

    印象中,除了第一次遇到程帆的饭局上,她被人咸猪手,之后几乎没有被如此冒犯。

    从前她是林建华的女儿,现在她是程帆的妻子,也是建林集团的副总。以这样正式的身份出现在各类饭局上时,各类牛鬼蛇神,都要忌惮着点。她更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对方敢做初一,她就要做十五。

    今天这件事就跟吃了个苍蝇一样,谁能想到她爸的弟弟,是个死变态?

    不由得联想到,当年孙玉敏不留情面地把林建业赶出了钢丝厂。看着前面缓慢移动的车流,林夏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怒火没了刚才那阵迅猛,刚刚恨不得打电话给程帆,让他找人把林建业手打断。

    她也没有稍微平静点,边气边将怒火转移到程帆身上,你是我老公,你他妈人呢?这都饭点了,都不能打个电话过来问我有没有吃晚饭?我要饿死了,你是不是再去找一个?

    在堵吐之前,她终于开到了家附近,两脚油门后开进车库,回了家。

    开了门,林夏没听见里面有任何动静,他一般回来的都比她晚,她边在玄关换鞋,边拨了电话给他。

    不知为何,她今天就想跟他找个茬。

    除了程帆在飞机上,她几乎所有时间打电话都能联系到他。他就算再重要的会议,都会先接电话跟她说我在开会,没急事我先挂。她就不能做到这一点,怕自己开会接电话,别人觉得她不够专业,把私人事情放在工作之前。

    他很快就接了,就一个字,喂。

    脚踩进了舒适的平底凉拖里,她打开柜门将鞋子扔进去,“你不出差的日子,我不敢参加饭局,准点下班回家。也不敢发信息问你,怕你觉得我在查岗。我今天回家纠结反思了一小时,才敢打电话来问你什么时候回家,是不是忘了家里还有个老婆?”

    林夏关上了柜门,转身正要往里走去时,看到他正懒散地半靠在墙上,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是知道他要找她算账,她先来给他找茬了?

    “你还挺准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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