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点吃饭的人很少,街边都是饭后出来消食的人。

    在进空间前,人群没给林鸠带来什么好印象,她也因着在空间里的一天逃避,变得更加不愿面对人多的地方。

    她贴着墙走,攥着手机去了离巷子最近的一家店铺。

    “一份炸酱面。”她低声道。

    厨房的火开得太大,老板没听清,“什么?”

    “炸酱面。”林鸠稍微抬高了点声。

    老板笑嘻嘻的,看起来很友善,“几两啊?妹妹。”

    “一两……啊,不,”她捂着咕咕叫的肚子,“还是二两吧。”

    “葱和香菜要吗?”

    “要的,还有……打包吧。”

    煮面炉的热气扑上来,盖住了她的雀斑,又被她缓缓吹散,解救出来。

    小时候的林鸠,第一次在外面吃饭,就是吃的炸酱面。

    林鸠是在立冬被张玲抱回了儿童院,那时的她小小一只,却是整个儿童院里最健康的孩子。

    健康的孩子挺过了立冬。

    她的生日也就被定在了立冬,尽管这个日子,和包裹她的襁褓上写着的名字孟久,没有一点关系。

    长大后的林鸠也很高兴,张妈妈把她的生日选在了立冬。

    那是她新生的日子。

    金沙儿童院的孩子太多。

    聪明的、生病的、大的、小的……一个蛋糕不够分。

    作为寿星,林鸠分到了一块最大的蛋糕,但她最后还是把那块蛋糕给了那个总是躺在床上,不能走路的孩子。

    因为她路过张妈妈的办公室时,听见张妈妈说,这个孩子不久后,还会失去他的手。

    那时的她还不懂什么叫可惜,只知道儿童院里认字最多的孩子,以后不能再写字了,这让她替他感到难过。

    在把蛋糕送给这个孩子的时候,她眼馋着,却还是嘴硬地说自己不喜欢。

    男孩儿看得出来,只用嘴咬走一半,就推给她了。

    那天立冬,不记得是七号,还是八号。

    男孩儿已经失去了他的手,他好几天没说话,却用满是廉价奶油味的嘴,给她再一次讲了一个故事。

    所有孩子都听得很认真,一个没有手、没有脚的男孩儿,如何靠嘴为自己种出了一片花园。

    至此,草是他的腿,替他走遍世界;花是他的手,替他抚过每一个小朋友的脸。

    他最会讲故事了,张妈妈哄不睡的孩子,只能在他的故事里做梦。

    所以,他不会破坏儿童院里每一个孩子的梦。

    在林鸠半夜想着那块蛋糕睡不着的时候,他叫醒了几个孩子,把张妈妈给他买糖,哄他开心的钱,用嘴叼了出来。

    “去买面吧,奶奶说,生日就要吃长寿面。”

    “孟久以后会像长寿面一样,会像她的名字一样,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几个孩子拖着头发散乱的林鸠,从狗洞里爬了出去。

    他们跑到一家面馆里,什么字都不认识,只知道跟老板说,要一碗面。

    那买糖的钱,只够一两炸酱面。

    热腾腾的,冒着热气湿润了林鸠脸上的雀斑。

    大一点的孩子擦掉她脸上的水蒸气,叫她快吃,叫她一定要长长久久。

    林鸠把面给他们分了,要一起长长久久。

    但到底不是真正的长寿面,他们也没能真正的长长久久。

    时运不济,她被林家带走,再没见过他们。

    林鸠突然不想一个人吃面了。

    在那个孩子的故事里,怪物是不会吃人类的东西的。

    但她还是想给时间带一份,这个儒雅的男人,如今在空间里,不知长到何种年岁了。

    林鸠越是回忆以前的事,越是觉得生命的每个阶段,都该是有意义的。

    并不只有死亡那个时候。

    林鸠从椅子上起来,扫了付款码,“老板,再要一份一样的。”

    从面馆出来的林鸠提着两碗面,走得有些急。

    她走进巷子里,还未靠近那个死角,水门便出现了。

    林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放慢了脚步。

    靠近水门后,她伸出双手,准备爬进悬在半空中的水门。

    里面的男人就站在水门边,微微俯身,伸出了手。

    林鸠把面挂到了他的手上,见男人把面放下后,转过身看着她,便没再有其他动作。

    她眨眨眼,所以,是只管面吗?

    林鸠等了会儿,确定男人不会过来后,认命地撑着水门边缘,爬了进去。

    水门关上,时间指着其中一碗面问:“这是给我的吗?”

    空间里没有其他人了,林鸠这个小姑娘也吃不了两碗,这一碗显然就是给他的。

    他这么多此一举地问一遍,也只是想看看林鸠的反应。

    就像他故意把水门设在半空,看只有一米六的小姑娘爬进爬出。

    这些都只是他的乐子罢了。

    有些敏感的林鸠还在想,时间为什么不拉她一把?这样想了之后,又唾弃自己,别人又没有这个义务拉你。

    冷不丁地听见男人问她,她愣了瞬,“啊?嗯……”

    时间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小姑娘暗自懊恼,被抓包后,傻傻的样子。

    两人面对面坐在圆桌两端,这是习惯在桌上吃饭的林鸠,小心翼翼地询问时间后,时间为她幻化出来的。

    “怎么会给我带一份?”时间学着她那样,翻转着面,将最下面的翻到了最上面,从味道最浓郁的部分开始吃。

    以为需要教人使用筷子的林鸠,看见他这么熟练的样子,有些失望。

    听见他的话,反应了会儿,才急急去抓他的手,“你,你不能吃吗?”

    她有些紧张,别让他身体再出毛病了。

    “不是,”时间任她抓着,“我能吃东西。”

    只是没必要吃。

    他看见林鸠松了口气,低下头大快朵颐起来的样子,浅浅地笑了下。

    这件事,也没必要说。

    吃过面,时间将水门开在一个垃圾堆上方,把垃圾扔出去后,转头看见小姑娘正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他慢慢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

    林鸠搓搓手指,还是问出了口:“你还是没有确切的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他说过没坏处,却也没有太多的好处。

    林鸠还是觉得自己在哪都是个麻烦,但又可耻地要在他这里求份心安。

    时间瞥了眼她头顶的发旋,中年男人的身高,只能让他看见林鸠乌黑亮丽的头发,他试着弯了点腰,视线终于挪到了林鸠脸上的雀斑。

    这些雀斑此刻正因着主人的紧张,微微发抖。

    他不吝啬笑容,哪怕是自己在观察人类的生命钟表的时候,也经常因为人类一些愚蠢的动作或想法发笑。

    但他现在着实笑得有些频繁了。

    时间停顿几秒,故意回答道:“大概……是因为你很乖吧。”

    他记得在表盘里看到过的人类的相处模式,当一个成年人夸赞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很乖的时候,那个孩子通常会暴跳如雷,反应激烈的,甚至会故意做一些看似成熟的举动。

    实则在大人面前,激不起一点波澜。

    时间将手肘撑在沙发上,眼睛没离开林鸠,有些期待她的反应。

    “你……”

    时间微微瞪大了眼。

    “还是第一个说我很乖的人。”

    笑容收敛了几分,他没意料到会是这么个回答。

    时间想了想,准备学着林鸠之前揉他头发的样子,把手放在她头上。

    在要碰到的瞬间,林鸠坐直了身子,转头看着他笑:“所以,不全是我的问题,对吧?”

    看着男人怔愣的样子,林鸠想起来,他不知道她说的什么,也没打算解释,“你就当我随便说的,别放在心上。”

    “好。”时间收回了手。

    模拟的环境下,窗外的景色已经同步到了深夜。

    时间再开口,声音变得苍老,“你明天还有面试,不打算睡吗?”

    林鸠的眼皮子正在打架,听见他的声音,又立刻来了精神。

    她摇了摇头,“我想陪你一起。”

    她说的是死亡。

    习惯一个人体验这个阶段的时间劝道:“不是难受吗?快去睡吧。”

    小姑娘固执着,“我想陪着。”

    那个讲故事的男孩儿最后怎么样了,她不得而知。

    不过在她离开前,她听说过他的生命期限。

    尽头就在不远处,她却没能跟着一起。

    时间这个怪物,在她看来,已经算是朋友了。

    不管他是不是这样想,她还是把他当做朋友,想要陪着他经历一起。

    以后也会带着他体验一切。

    时间能看见一个人的生命,却不能读懂一个人的想法。

    他不知道林鸠此时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明明和普通人一样,很怕看见别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林鸠,为什么要固执地说着陪他的话。

    他太专注这个问题,以至于忘记了要对林鸠的话。

    直到熟悉的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心脏,他从沙发上滑下,倒在地上,冰冷的脊背隔着衣服贴在地上,他才想起没说完,此刻也无法说出口的话。

    他在空间里,把人类各种死亡方式模拟了个遍。

    今晚因着林鸠的存在,他选择了最简单、最没技术含量的一种——心脏病。

    这种病的诱因有很多,也是所有人类不在意,来临时又最害怕的一种。

    大口呼气也缓解不了的窒息感,心脏不断传播至大脑的疼痛。

    他第一次和万千凡人一样,被别人抓着手,眼睁睁地经历自己的死亡,张着嘴除了呼吸,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时间看着林鸠,眼里起了雾,已经看不清她脸上的雀斑。

    他强迫着自己的嘴一张一闭,哪怕发不出声音,也尽量做着口型。

    “想陪……就陪着……吧。”

    贴在脸颊上的手还未感受到小姑娘滴落的眼泪,便同身体一起消失了。

    恢复虚空模样的时间,看着久久未缓过来的林鸠,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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