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去会很冷。”乌特斟酌着。

    魔法界的时间与人间相同,温差却是很大。现在的人间,凌晨不过两三度,到了魔法界,可能就在零下,却又不是能下雪的零下。

    魔法界下雪的日子固定在冬日的集会那天,若是集会因何事没办成,那么这一年都遇不上个雪天。夏季的集会则求一场雨,不能不举办,否则魔法界整个夏季,滴雨不能见。这种现象,似乎与魔法界的魔力有关,强盛的、稀少的,杂在一起,魔力时常处于不稳定状态。

    老一辈的魔法师为了均衡魔力值,会选择自我陨落,减少强盛的部分,去中和柔弱的,以此来稳定魔法界。

    久而久之,自我陨落亦成常态。

    冷热的变化,对于卞清来说,算不上一个问题,难受的是时刻以魔法师状态显形的乌特,温差的改变对他要敏感得多。

    卞清没见过乌特感冒的样子,受冻倒是很常见,那副白了几个度的肤色,跟发烧生病差不了多少。

    买了那么多新衣服,穿多厚也改变不了。

    总之,以目前的心态来看,她见不得他这个样子。

    于是翻身下来,坐在床边继续望天。

    “你睡吧。”着急的心情一扫而空,蓦地变得特别平静。

    此时睡意全无的乌特侧了个身,看她搭在床边的手,看她身后的大波浪,就是看不见明亮的月光。

    床边的手只一个颜色,乌特怎么看,怎么像是冻白了的。

    他不止一次牵过卞清的手,掌心间多是茧子,用力了,还会有蜕皮,也不知道她练的卡波耶拉,用了什么武器,才会把手磨成这样。

    他估摸不出她的生前过得算不算好,但苦应当是苦的。

    一只温热的手偷摸地握住了自己,卞清没低头,“你要是再不睡,我真拉你去魔法界了。”

    “你冷吗?”乌特像是没听见,直愣愣地看着交握的手问。

    卞清依旧没回头。

    依着为数不多的记忆,乌特是生前生后唯一一个会在乎她冷不冷的存在。不管她怎么说,他总会觉得她冷,斗篷必须得穿着,不能光着肚子,仅一件小吊带在壁炉前坐着。

    她能说服乌特很多事,却怎么都说服不了,她的穿着生前就是这个样子。

    卞清视线一偏,望着窗户上的倒影,头一遭注意自己惨白的脸,兀的又觉得乌特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想了想,她应道:“大概不冷。”

    被问多了,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冷了。

    身后一阵窸窣声,她的手被牵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向后扬着。

    这下不回头不行了。

    卞清侧身,看见床上空出的大半个位置,忍不住笑了:“你干嘛?”

    “你进来。”不抗冻的怪物此时大气地掀开了被子,“我刚睡过,这里暖和。”

    小洋房的一楼,三室一厅两卫,她醒的那天,就发现安放了床的房间有两个,另一个比这间还要整洁。显然魔法师还在的时候,两个性别上是正儿八经男性的非人类生物,并未因取暖同床共枕过。

    可即便是这样,他说得这么轻松,卞清心里依然不是滋味。

    她忍不住想,他的亲近是谁都可以,还是仅她和魔法师?

    见她久久未动,乌特轻声道:“上次大扫除,换过床单被套的。”他以为她洁癖犯了。

    卞清没有立即动作,他打算学着她之前的样子,扯东扯西的再劝,漂亮鬼就躺了下来,拉着他的手往下一用力,将厚厚的棉被盖住自己。

    因为枕头勉强算大,两人即便躺在一个枕头上,之间还是隔了点距离,她平躺着,乌特依旧侧着,呼出来的气息洒在她的脸上。

    她没忍住用脸蹭了蹭棉被。

    “没想到这么暖和。”卞清缓和着她一人觉出的尴尬,在里面动了动,用脚替乌特把所有缝隙都压住,一点儿风都透不进来。

    乌特不懂卞清的不自在,兀自凑上前,替她把黏上眼的头发拢了下来,“我往里面塞了两层棉絮。”

    “怪不得。”

    别扭的卞清没看他,目光盯着天花板。

    气氛安静下来,久到卞清快按捺不住去看乌特的时候,身侧的怪物说话了:“晚安。”

    在这个月光缱绻的夜晚,做完一件撩拨人的事情后,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便闭上眼,浑然不觉周遭变化地睡了起来。

    没多久,呼吸变得均匀,他睡沉了。

    而他身边的漂亮鬼,生气了。

    这算什么?她又算什么?

    虽然不指望他能发展出来点儿什么剧情,但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居然就这么简单!

    卞清突然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黑白无常来的那天,他表现出来的态度真的对她存了心思吗?

    她负气地侧身,方才的尴尬被她抛到了脑后。

    黑亮的眼盯着男人的脸。

    乌特真的有喜欢她吗?还是她在自我攻略?还是说乌特的感情,其实是魔法师去世后的雏鸟情结?

    几个问题弄得她没心思去观赏窗外的月亮,难捱的漫长夜晚,悄然流走。

    太阳初初升起,为了魔法师集会用药剂调好的生物钟,也让乌特在这个时候,睁开了眼。

    两道视线交汇在一起,一双盛着朝阳,一双盛满寒露。

    他们不约而同地说道:“早上好。”

    问好后,又不约而同地没有立即起身。

    卞清想,她之前的话或许都是借口,为了身为没有执念束缚的卞清活着,而去寻找真相,听起来冠冕堂皇,她其实就是看上了,睁开眼看见的第一双浅蓝灰的眸子,然后费心扒力地想要留在这栋小洋房里,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

    不甘心这么轻易就着了怪物的道,不甘心什么都没发生,就要被死神们拉去地狱。

    所以说服自己,起了让自己留下的心思的,是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好强大抵是她生前留下来的脾性。

    这样不好,却又不是完全不好。

    厚棉被带来的温度,比一个人睡着的时候,还要炽热。

    热度冒上了头的卞清做了个新的决定。

    倘若这个怪物不需要引导,就觉察出了那点儿心思,那她就先开这个金口,敲定他们之间的关系。然后赶走一波又一波的死神,陪他留在这栋哪儿哪儿都不好的小洋房里熬药。

    厚被子今晚以后,就不会再只盖一个人了。

    他还彻底理解其中的情感,便先行使了情感相通后的事。

    就该负起这个责任来。

    她不会等太久,也没那个耐性,若是哪天不舒服了,她自己就去找死神们,再也不来这栋小洋房了。

    刚睡醒的乌特贪念着床上的温暖,没有立刻坐起来。

    让他回味的,不止温度,还有昨晚的那场梦。

    身为影子,他不会做梦,可身为魔法师,他的梦则一天一换。

    他已经许久未梦到过魔法师了。

    昨晚在梦里与他相遇时,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魔法师还是跟着那个女人,替她捡起掉在地上的手帕,替她挡住落下的枝叶,替她暗地里同小贩讨价还价……

    他只是道影子,有了生命,也拉不住一心往前的魔法师。

    女人受寒,失去了孩子。

    为了做出五毫升的复苏药剂,魔法师回到魔法界,避开所有人的眼线,去摘自己的芽苞。

    刻有铭文的长剑划破了他的斗篷,梦里的狄安娜拦住了他。

    以家族的长剑起誓,他和狄安娜在大雨瓢泼的集会这天,永远决裂。

    失魂落魄的魔法师再一次振作起来,是为了给女人灌下遗忘药剂。

    他第一次扮演一个绑匪,实在谈不上熟练。

    恶龙先回了家,把魔法师送进了看守所里。那也是第一次,魔法师老老实实地待完了服刑的天数,再出来,遇上了愤怒的女人。

    这次是春风和煦的一天。

    喝下“回到过去”的女人告诉魔法师,别再靠近她了。

    遗忘药剂才是惠金街最频繁的流通货。日复一日,人们的记忆在街上搬来了古怪的人,古怪的人在阳光明媚的一天死去,之间反复颠倒。

    最后女人老去,离开人世,魔法师真的挑选了阳光明媚的一天,躺在三花猫躺过的街口,对乌特说道:

    “要走的爱人,是拦不住的……”

    他要随爱的人,一同离去。

    若不是这个梦,乌特可能永远也想不起,这句完整的话。

    这扇窗户的窗帘,为了卞清从来没有放下过。

    皎洁的月光下,她的背影像他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里的公主,她们会飞向月亮,越走越远,怎么都抓不住。

    直到他再也看不见,却又知道她在哪儿。

    也许这才是他会做这个梦的原因。

    “你在想什么?”昨晚的气没消彻底,卞清使坏,伸出一只手,捏住了他的鼻子。

    突来的憋气感,让乌特回过神,“只是发呆。”

    信肯定是不信的,不过现在没有时间耽搁了,再晚一点儿,其他魔法师都到齐了。

    卞清催促着乌特起床洗漱,自己则是打开衣柜,帮他选好了衣衫。

    顶着前额湿发出来的乌特,看见床上摆放的红毛衣,有些新奇。

    买了新衣服后,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兴致勃勃的卞清替他搭衣服。

    但搭过几次,她就腻了,特价买的很多衣服也不好搭配。

    毕竟卞清买到手的时候,就在回来的路上说过,拿得太急,不小心拿了件红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适合他穿在身上。

    “穿这个吗?”他指着红毛衣问。

    在外面翻箱倒柜的卞清回声道:“对,图个开门红,今天集会的比赛,一定要帮魔法师赢回那把剑。”

    去魔法界的门连接着一个甬道,四周不是正常的天色,粉紫交杂,闪着亮眼的光辉。

    乌特牵住了她的手,“把眼睛闭上吧,我带你走。”

    甬道的颜色好看是好看,看久了又会犯晕。没适应的卞清采纳了乌特的意见,不过只是后半句。

    她挣开,照常一跃,趴在了乌特的肩上,双腿飘着,时不时上下摇摆。

    两边的海水亮晶晶的,乌特看见闭着眼的卞清脑后的大波浪,又一次甩呀甩。

    好不快乐。

    出了甬道,才是正常的天。

    山谷一般的凹地里,站了不少人,魔力四溢,不稳定的地界,几秒便会地动几下。

    这群魔法师完全习惯,神色自如的聊着天。

    他们见到乌特那刻,又都闭了嘴,几次打量下来,才有人上前问:“乌特……先前那个乌特,真的死了吗?”

    “是的,先生。”乌特点点头,绕过他。

    没走远,身后的青年魔法师便举臂欢呼,“这届的奇异药剂比赛,我终于能拿第一了!”

    放在人间极其无礼的举动,在这里却无伤大雅,还有不少魔法师同他一起高呼着,提前为他祝贺、道喜。

    “这里的人都是这样吗?”卞清换着乌特的脖子,探头贴着他的脸。

    乌特往前走,从药属魔法师的圈子,来到了幽灵属魔法师的位置,“嗯,魔法师说,药属魔法师们,只在乎药和名誉。”

    旁的东西,入不了他们的眼。他们尊重、敬仰炼药的好手,也怜惜一个好手的陨落,但一旦自己有机会成为这个好手,那么上一任的遭遇,就一扫而过了。

    更不会去在乎是怎样的东西,代替了那个好手的位置。

    狄安娜是空间属的魔法师,无父无母,因师承幽灵属的魔法师,故而集会的比赛,得在幽灵属这儿。

    她戴着那顶又尖又宽的帽子,把自己从头到尾裹得紧紧实实,跟一旁的其他幽灵属女魔法师的穿着大相径庭。

    能与地狱通话的幽灵属魔法师,大都穿着奇怪,标配的斗篷皆展开在身后,露出身上较为暴露的灰色裙衫。

    男魔法师们露着胸膛,上半身全是蓝色的奇形怪状的图案,女人们露出来的部分地方,也都是相同的图案,不论男女,脖子、手腕、脚踝,皆挂着叮当作响的银环、银铃。

    狄安娜一直在环顾周围,见乌特向她靠近,便起身过来了。

    她伸出手摊开,“瓶子呢?”

    卞清松手,将瓶子落在乌特手心里,再由他将装有魔法师残魂的瓶子,交给狄安娜。

    她拿到手后,便回了队伍,不与他们多言语。

    卞清和乌特此次来也不是为了集会,准备离了队伍,去魔法界的乌托海。

    一位年长的魔法师在与狄安娜交谈几句后,走向他们,拦住了去路。

    他抬起干枯的手,手腕上的银环滑下,叮啷响,黑色的指甲指着乌特肩上的卞清,“你留不住她,不如卖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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