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夜,本该睡个昏天黑地,需要睡眠的人却清醒得很。

    卞清拗不过乌特,陪他一同躺在床上,在一次又一次的睁眼、闭眼间,反复看见他清明的眼。

    “你作什么,这么亢奋?”

    “……我就是睡不着。”

    他将头埋进了她胸前,没觉得位置不对,还挺自得地蹭了好几下。

    “你是不是心里装了什么事?”卞清揪住他后脑勺的鬈发,微微一用力,将他从怀里拽出来。

    乌特水汪汪的浅蓝灰眸子盯着她,欲盖弥彰地说:“没有。”

    “少来,”卞清揪着他的头发,摇晃他的头,“记住我的话,人人都有好睡眠,除非不满足,除非装了事儿。”

    “说吧,你想什么呢?”

    他支支吾吾的,热气都晕湿了她的小吊带,她也耐着心等。

    一段时间后,乌特小心翼翼地上前抱住她,“如果你恢复记忆,变回以前那样了,我该怎么办?”

    都说记忆和经历是一个人的全部,失忆的人就好比面目一新,没有了以前的熟悉感。

    对于乌特,恢复了记忆的卞清或许会变成这样,届时,他该怎样和她相处,不惹她烦?又该怎样才能不让她沉浸在过去的痛苦里?

    卞清没懂他担心的点,“有区别吗?我现在的记忆又不会消失,性格也不会改变。”人前都是装的,人后什么样,她对自己的秉性还是有大概的准数。

    “还是说……”她想到接受采访时的自己,“你担心我冷淡了你?”

    乌特不说话了,蹭着她肩膀摇头,他不愿说详细一点儿,卞清也不逼他,一下一下给他顺着脑袋上的毛儿。

    舒琴的情人并没有太多关于卞清的记忆,他多是从舒琴口中听来她的过去,没有画面,尽是一字一句地冷冷转述。

    多加情绪上的修饰后,别人口中的卞清是那样的不好。

    唯一有过清晰画面的,是男人开车同舒琴去卞清家里,接她去比赛,敲了半天门没人开,男人从窗户那儿翻了进去,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卞清。

    整栋房子没有干净的地方,她被空药瓶子和垃圾包围着,将自己抛弃在了睡梦里。

    救下卞清的男人,亦在计划下一次的加害。

    魔法师说,身为他的影子,这世间没有比他更擅长炼药的存在了。

    但乌特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天赋救不了曾经的卞清。

    “回到过去”的适用人群没有受限,这样都无法唤起卞清的记忆,只能说明那段记忆痛苦到她自己不愿想起。

    脱离了身体的疾病,他没有办法,心病还需心药医,魔法师只教过他这句话,却又不曾教导他如何炼出心药。

    他胡乱猜测,心药一定是用来治疗人的心脏,只要他用魔法界生物强壮的心脏作为药引,炼出心药,卞清的心病一定能够治好。

    恢复记忆不可怕,她不会痛苦太久。

    似乎这种想法安慰到了他,他嗅着卞清身上被他染上的药草味,沉沉睡去。

    拥有肉身时,梦境不可避免。

    几乎在沉睡的一秒,他便进入了梦中。

    以往总是关乎魔法师的梦,这次换了角色,昨夜里看到的记忆给他带去了不小的影响,他不受控制地梦到了以前的卞清。

    她呆呆地坐在窗前,窗外是一片蔚蓝的大海,在黑夜里,显得那般神秘,无时无刻地吸引着她。

    他想,卞清应当是不愿知道,自己过去生活过的地方,如此的脏乱。

    他没去打扰她的宁静,弯下腰,想要帮她收拾这栋别墅。

    手指穿过了垃圾袋,五指张开又合拢,他愣愣地盯着看了会儿,走到卞清身边坐下。

    潮来潮去,大海看久了,没多大意思。

    乌特出声问:“你在看什么?”他陪着一段时间,兀的认为她不是在看那片海了。

    卞清听不见他的声音,自然也就不会回答,他乐观地想,她听得见,一定会回答的。

    指尖贴着玻璃,指向海面上的灯塔,乌特又问:“是在看灯塔吗?”

    “还是灯塔上的白灯?”

    “你看,有船开过来了。”

    “这么晚还有渔船吗?啊……原来是天快亮了。”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看到一件走进画面里的东西,就能说上好半天,把他沉默的前半生里亏欠的话,都快说完了。像是他装看不见卞清的那段时日里,卞清轻快地同他搭话那般,不求回应。

    梦到结束之时,卞清也没接上一句,乌特感觉到自己快要醒来,看着即将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大海,他轻轻说道,“下次看看我吧,我比海有意思多了。”

    这是以后的你肯定过的。

    下一秒,乌特睁开了眼,看见了他在梦里期待的黑亮眼眸。

    “你在看什么?”他一时分不清梦里梦外。

    卞清以为他睡糊涂了,“看你啊,还能看什么?我又不睡觉,下雨又看不见太阳。”

    活力满满的漂亮鬼叫乌特反应过来,这是现实,又蹭进了她的怀里。

    他最近黏人得不像话,卞清一向不爱多想,只享受着怪物男友的亲密举动。

    两人在床上黏黏糊糊了半晌,她才拍着在她胸前蹭上瘾的乌特的后背,笑着说道:“诶诶,该起来办正事了。”

    乌特埋在她胸前装死。

    “快点儿的,”卞清压着笑,“早点弄清楚,给黑白无常一个交代,我才好跟他们商量留下来的事。”

    乌特不情不愿地起身穿外衣,一举一动间,都透着几分不情愿,连脚下的影子都带着浮躁。

    卞清好笑着,“怎么能做到,连影子都气鼓鼓的?”

    乌特扣好斗篷上的扣子,走向床边坐着的她,脚下的影子在一动一停间,逐渐稳定。

    “我没在生气,”他蹲下来,伏在卞清的膝盖上,“怕你看了伤心。”

    到底还是弄清楚他在担心什么了,卞清拨弄他的睫毛,说:“跟你在一起,我怎么会伤心呢?”

    她贯会扯开转移话题,给话变个意思。

    她把乌特拉起来,久违地拍向他的双肩,“来吧,让我看看你变成我的样子,是个什么感觉。”

    地板上的黑影仿若溅起的水花,跳起落下,卞清后退着,给他留足发挥的空间。

    黑影包裹住他的全身,破开后,出现了她的样子。

    “稀了奇了。”她拍手,围绕着乌特转圈,又停在他面前,伸出半握的手,“采访一下,变成女人后,什么感觉?”

    乌特配合着她,装出一副冷漠的模样,开口道:“没感觉。”

    不超过三个字的固定搭配,把她生前接受采访的态度,演得活灵活现,逗得卞清哈哈大笑。

    她笑够了,咳嗽几声,让他张开手,向后起助跑的姿势,“准备好了,我要领域展开了。”

    “好。”他张开双臂,嘴角噙笑,静静等待着,眼里不放过她任何一个鲜活的样子。

    卞清大叫着扑上去,融进这副身体。

    浅蓝灰的眼顷刻换了副颜色,点点粉红落在里面,她稳定后,轻松开口:“让我看看……”

    记忆不需要亲自读取,便自我涌现出来,争先恐后地挤进了她的脑海里。

    桌上的曼珠沙华微不可察地启了点儿花瓣,一瞬之后,又缓缓合上,卞清凝视着带雨滴的玻璃,雨水滑过倒影的眼,她落下一滴泪来。

    此时共用身体的他们,感官也互通着。

    各种负面的情绪涌上心头,压得乌特喘不过气来,“小清……还好吗?”他的声音,跟着有些颤抖。

    卞清眨眼,断了那滴泪,她擤了下鼻子,“我没事。”

    说罢,便离开了乌特的身体。

    乌特凑近看她,外貌还是维持着她的模样。

    卞清别开眼,低声道:“变回去。”

    再抱住她,他已变回了之前的怪物。

    冬季里下雨,稍微回暖的天气,一夜就冷了下来。

    卞清斜靠在墙上,默数着玻璃上滑下的雨滴,身后汤匙搅动的声音,比这绵绵细雨要大,乌特算着时间,往锅里一点点加药草。

    刻耳柏洛斯在魔法界的冬季出生,两头六耳,身体同人间的猎犬,是种幼年便能在寒冬捕猎,养活自己的魔兽,到了夏季,它的身形会暴长,成为魔法界夜森林里的食物链顶端。

    这样的生物拥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做出来的药剂,一般魔法师很难压得住。

    曾经的一次魔法师集会上,魔法师赢下过一颗晒干的刻耳柏洛斯心脏,晒干后药性减弱,魔法师用不上它,只摆在储藏室里集物。

    乌特用小刀切下四分之一剁碎后,尽数扔进锅里,本来无色的药剂,眨眼间便被晒干的心脏染成了苦褐色。

    汤匙刮过大锅内壁,发出哐擦哐擦的声音,持续五十下后,他舀出一碗,就着苦涩的味道喝了下去。

    不过刚刚入腹,鼻血便成瀑布般往下淌,一边淌,他一边擦,把锅里的药倒掉后,开始刷锅,重做准备。

    里面噼里啪啦地忙了多久,卞清就在这窗边坐了多久。

    乌特的小洋房不敌她过去的别墅,小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她心里却格外喜欢。

    又小又温馨的房子,很难不喜爱,起码入得了她的眼,以至于她一在这栋房子里醒来,就生出要赶走住户,鸠占鹊巢的心思。

    哪怕她看上了主人家的脸。

    雨越下越大了,屋檐滴水连绵,快要形成一帘水门。

    乌特端着药过来,吹了吹,递到她嘴边,小声道:“喝完就不难受了。”

    他试了十几次药,晒干的刻耳柏洛斯心脏,被他用了个七七八八,只剩大拇指指甲盖儿那么一点,他才找准米粒大小的合适度。

    卞清闻言不语,也没有立即动作,只那双浅粉的眼在逐渐聚焦,看清玻璃上的倒影后,又慢慢直身子,用斗篷的袖子,给乌特擦他脸上干涸的血。

    干掉的血渍难擦,她又执拗着,一点一点地抹去。

    “不碍事。”乌特由着她擦完,将碗沿贴在了她的唇上,唬她,“喝一点儿,不苦的。”

    他在兜里备了甜草,等她一变脸,就塞进去,再质问他时,他便说“甜草不苦的”。

    可惜他这心思没用出来,以前总爱逮准机会跟他闹的卞清,现下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像是怕他再烦人,端着药碗一口便喝了个一干二净。他准备的甜草还未塞进她的嘴里,她就又倒了回去,靠在墙上看雨幕。

    兜里的甜草被他捏碎,汁液粘腻了他的手,他一把塞进嘴里,抿着唇嚼着,一下比一下用力。

    吃完甜草,乌特也不走,把碗随手一放,便将卞清抱进了怀里,摸着她脑后蔫儿哒哒的大波浪。

    他顺着她的视线齐齐看过去,问:“你在看什么?”

    “院子里的种子,好像发芽了。”

    “嫩绿嫩绿的,不知道会不会受冻。”

    “我们找个时间,给它们全部安上玻璃罩吧。”

    乌特絮絮叨叨地说着,得不来一点儿反应。

    他渐渐懂了,梦里的卞清和现在的卞清一样,她们什么都没看,什么都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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