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雨落,消沉那几日,卞清对外界不是没有感觉,她只是不愿说话,浑身泛着酸意,累极了。

    只有靠在墙上,看一看落雨,嗅一嗅泥土的淡香,才会自觉舒缓不少。

    拥有记忆后,她不单单是身为鬼的卞清了,她不愿背负的过去,依然不依不饶地压了上来,再往外择也是徒劳无功。

    记忆回笼的那天,她不认为自己对那些过去抱有执著,看影像的角度就像位过客,一晃便过去了。

    那滴泪更像是生前濒死的那刻,没能流下来的,转移到了她这儿,接着便是更多生前的疲惫压了过来。

    生前的卞清,是生前的卞清,死后的卞清,是获得了新生的卞清,她承了自己生前的光,便要还生前的义。

    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想通后,她动了动疲惫酸软的身子,拉着乌特处理后续的事。

    真正的凶手死了,知道了真相,她叫乌特给孟敏飞留了线索,舒琴被判过失杀人,无期徒刑。

    舒生她也送到了孟敏飞面前,惹这个心软的前干爹,收养了这个孩子。

    那是生前的卞清认下的关系,死后的卞清,无父无母,爹字叫不出口,只愿做别人爹。

    该解决的都解决了,她自认为没有了执念,可身上的沉重一日未消。

    连累着乌特,也日日消沉。

    她真不是个合格的女友。

    安排好舒生后,她驾驭着乌特的身体,回到了他们所在的惠金街126号的小洋房。

    一进房里,她立即离了身子,趴倒在了落地窗前的地铺上。

    她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解释,致使交往大半个月的怪物男友,替她生气不平,还不能让他说一个自己不喜的小孩子。

    舒生没有错,没有一点儿错。

    所以只能委屈了乌特,仗着乌特的偏爱。

    她抱着舒生,一路上坚定地告诉他,“长大了,就什么都好了,你的过去没有错误,你会忘记这段痛苦,会有新的开始。”

    卞清想,那药是舒琴情人恫吓他,迫使他下的,他有什么错呢?一个孩子,只以为是包她该喝的安神药而已。

    但还是叫他忘记的好。

    乌特陪她趴下不久,又被她叫起,到市区去给舒生喂下遗忘药剂。

    她于舒生,如同魔法师于惠金街的居民,没有记忆才是两厢安好的局面。

    乌特的脸近在咫尺,他操劳多日,受得煎熬不比她少,她却提不起手,摸摸他。

    有关舒生,有关遗忘药剂的那些句话,耗尽了她最后的元气。

    不死不灭,不需要休憩的鬼身也撑不住了,卞清闭上了眼,睡梦中恢复的那一丁点力气,尽用在了靠近乌特那里。

    她找到一个好位置,待那双手环住了她,她便不动了。

    雨停后是回冷的天,阴沉的云下,哀杖晃落几片白纸,怪物熟睡着,梦魇下收紧的双手抱了个空,他也没能醒来。

    上京市维州区女子监狱。

    舒琴入狱这一个月来,在监狱里没得到过一个好脸色。

    看守这层楼的女狱警得过卞清的照拂,比赛伤退后,在卞清的照顾下,考了狱警,得了公务员这个铁饭碗,一个月的工资慢慢涨起来,生活过得不错。

    她的狱友有两个是得了卞清的劝说进来的。

    一个从黑赛上退下来自首,得了家人谅解,老老实实接受教育,老公孩子经常来看她,告诉她卞清把他们外面的生活安排得非常好,她老公成了卞清武馆的会计,卞清死后,又用存的钱帮卞清盘下了店面,继续照拂着那些徒弟,等着老婆出来替卞清教导他们。

    一个早年辍学,偷鸡摸狗,被卞清抓了带着吃了几顿好的,怀柔政策没成功,她准备再干一票大的时,又被悄悄跟着的卞清摁住了,送了进来,她答应卞清一定改好,出来参加她说的成人自考。

    两个人得了卞清的恩,自然看不惯她,一句话都没同她说过。

    舒琴也没闲情跟他们说话。

    她想不明白,既然她们这么喜欢卞清,她又间接害了她,她们何不直接把她打死?

    说起来,都是假喜欢,卞清的影响力根本没有那么大。

    舒琴坐在桌子边吃饭,对面是因分配,坐在她这桌吃饭的狱友,每一下夹筷都透着不满。

    吃过饭后的午休时间,她被那个讨厌她的狱警叫了出去,说有人探视。

    她这种人,谁会来探视?

    去了外面隔着玻璃,她才看了明白。

    舒琴拿下听筒,问:“来骂我的吗?”

    女生摇头,“你不值得。”

    她不语,等着女生说话。

    “我今天去理发店,发现……”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我还是喜欢长发,清姐说得对,我不适合学武。”

    舒琴冷漠地开口,“跟我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来道歉了。”

    女生看着她,吸了下鼻子,眼泪没能跑出来,“因为家里人不让我学武,我离家出走,清姐来找我……没救下你,你一直很生气,对吧?”

    舒琴捏紧了听筒。

    “对不起,”她说,“我查了很久,才知道内情……最后还是没有去学武,真的对不起,对不起让清姐错过了你的电话,对不起让你生下了舒生……对不起……”

    舒琴抹了把脸,“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孩子我生了,卞清我也杀了,你何必这么假惺惺的。”

    “因为我知道,那两年的忌日游行,你认真准备了。”

    “清姐说,认真的人不该被辜负。”

    女生擦干了眼泪,“如果她知道你的情况,不会亲自来找我的,你不该怪她,她那样好的人……”

    “可你知道她的好是因为我改的吗?”听到这句,舒琴突然狂躁起来,拍着桌子,“如果不是我给她钱,现在坐牢的就是她!就是年纪轻轻便开始拦路抢劫的她!”

    两个狱警上前架住陷入癫狂的她,匆匆结束了这次会面。

    回牢房的路上,舒琴对着监狱里卞清的爱带者疯狂地喊着:“你们都爱她!可知是我塑造的她!可知她本来的难堪!”

    她被扔进了牢房里,门上了锁,她扒着窗,大喊:“如果不是我,她知道个什么是非对错!”

    她控制了卞清如此久,比谁都了解卞清的过去。

    没人响应她的话,只等她喊累了,蜷缩回了墙角,才得片刻安宁。

    无人告诉舒琴,若她能教一人好,便该懂自己好在哪里。

    即便是卞清没死,也救不了现在的舒琴。

    她的根烂了,腐朽的过去埋葬了曾经的好友,至死她都不会再想起,万千职业保镖中,她为何独独找到了混迹在人群中的卞清。

    直到人类短暂的几十年里,埋葬的泥土之上开出花来,那花长出眼睛,从前盯死了卞清,现在盯着她,盯到死,她才能获得解脱。

    卞清醒来时,躺在一条木舟上,划船的是一位老者,戴着斗笠,一副渔夫的打扮。

    明明河岸看起来,伸手就能触到,他手里的船桨却划了好久,怎么都没划到岸边,船底的河流又在推着船走,荡荡悠悠,晃得卞清头晕。

    她睁着眼,没力气坐起来,躺在船板上望这不同寻常的天,一片大火烧过般的橘红色。隔着船板,她听见了鱼摆撞击船底的声音。

    “醒了?”

    卞清轻轻地应了一声,幸而身上的倦怠感减少了许多,她能说得出话来。

    她确定声音来自身边的老者,可他听起来却像个少年。

    “你的声音一直这样吗?”她问,一片淡橘的火云飘过。

    船桨拨开水,哗的一声,老者答:“一直这样。”

    “像个孩子。”卞清嗤笑。

    那老者身形一晃,当真变作了一个少年,“我本就是个孩子。”

    船桨划动起来,吃力不少。

    地狱嘛,遇见奇奇怪怪的存在,再正常不过了。

    卞清不管他,只问:“这船你要划多久?”她没力气坐起来,凭感觉,认为这船划了挺长时间。

    少年又化作老者,声音突兀,“看你想坐多久。”

    “我没想坐,”她想着落地窗边,怪物熟睡的脸,“送我回去。”

    哒——哒——

    又是两声鱼尾敲船底的声音。

    卞清听得心烦,“你不如将它们捞了。”

    “若能捞到,”船桨换了个边,“这黄泉里,就不会有忘生鱼了。”

    一尾鱼跃起,飞越船身,她堪堪看清鱼的轮廓,透明样印着橘红的天色,扑通进了另一边的水里,又游回来,敲打她躺下位置的船板。

    吵死人了,又吵死人。

    气得她坐起,用过劲儿了,又没力气再动,只能呆呆坐着。看清了环境,那船要靠的岸,是个河中沙洲,沙洲修着桥的一端,桥的另一边才是真正的黄泉对岸。

    拱桥中间的顶部,站着个小女孩儿,手里拿着一根三尺长的汤匙搅动着,给一个个排队的魂舀汤。

    她想到了乌特的汤匙,定比女孩儿手中的轻巧好用。

    “那是孟婆吗?”

    “自然。”

    “荒唐。”

    老者轻笑,“可不比你们人荒唐。”

    “我可是厉鬼。”遥遥水面照出她的一双红眼。

    也不知这副样子,还能不能同黑白无常好好谈判。

    老者不接话了,留神着船行的距离。

    卞清:“这水邪性,划不到岸,你直接帮我把黑白无常叫来吧。”

    老者动作没停,“划不到,也得划,按时间算着工钱。”

    “黑白无常呢?”

    “你不想进地府,船靠不了岸,他俩向阎王禀报去了。”

    卞清不信他,哪怕身子重得下一秒就能倒下去,她也能从善如流地抬杠,“还能是我的错了?那么多魂,不会只有我一个不想进,他们能次次都去上报老板?”

    “活人是活人,死人是死人。”那桨划得用力,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正好打在一尾鱼上,飞出水面,翻个面儿又掉进水里。

    卞清:“不是捞不了鱼?”

    “我可没下手捞,”他奋力往沙洲靠,“每多一个受困于活人的存在,这水里便会多一尾忘生鱼,只有当它们想成死人了,才可被打捞上来。”

    “我自万年来,地府还未建成,便在此处划船了,未见过一条鱼出来。”

    “忘记了生,又怎会离开这黄泉……”

    卞清不想去理解他这云里雾里的话,“黑白无常多久能来?”

    “他们来了。”老者将船桨杵进了水里,木舟停滞,离那沙洲几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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