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清费力地抬起头来,见那两道飘在空中的黑白身影,花了点儿力气喊:“送我回去。”

    白无常速度更快,飘到她头顶,“你看你能回去吗?”

    手脚动一下都费劲儿,回去也只能同消沉的几个星期一样,被乌特抱过来抱过去,还没心思回应他的话。

    “我这是怎么了?”她想不明白,该做的都做了,生前的事跟现在的她没半点关系了才是。

    心里不忿起来,她生起了闷气。

    自打见过黑白无常,她生的气越来越多,没死前,她都没那么多气,更多的是很长一段时间的虚无、空虚。

    白无常说了句老者说过的话:“活人是活人,死人是死人。”

    气急了卞清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立在舟上,不多时脱力摔进了水里。

    黑无常用勾魂锁那么一勾,将她吊在了起来,同他们一起悬在半空上,“小心为好,若长出了鱼鳞,可就没有商量了。”

    “咳……你们话讲清楚。”卞清咳出黄泉水,这水没有腥味,只冷得冻嘴冻喉。

    白无常觑她,“人生一回,做两世,活着一世,死了一世;好人坏人活着带感情做了什么,死了即便有记忆,也不再有当初的感觉,空洞着一颗心,等一个轮回。”

    “排队的魂,认可了自己是死人,愿意喝那孟婆汤,轮回下一世,这船就能带他们去过桥了。”

    “早说这么清楚,不就行了?”卞清面无表情,眼里的讽意清清楚楚。

    她算是明白了,活人和死人,身份她得认下一个。

    可她又不能控制,得了生前的记忆,压力情绪随之而来,压在她身上喘不过气,若说她已是鬼,认了死生,她又有那么点儿期待,同乌特在人世间活着。

    “你心有执念。”黑无常出来点她。

    执念?舒生都不需要她了,她还有什么执念?

    白无常见她懵懂的样子,斥道:“想清楚,再找我们罢。”

    锁链一甩,她被扔回了木舟上,船桨拨开黄泉,执著地向沙洲荡漾去。

    卞清跌坐回船板,偏头看向黄泉,似是看见了过去的倒影。

    婴孩儿生于陋巷,母亲饿死在床榻,她被开早点铺的大姐带回了家。

    年长又病死了大姐,师父接她走,用的是骨骼清奇的骗子说法。

    他给予了厚望,苦心教她绝技,以她为傲,却又怕一句夸赞毁了她的天赋。

    “有什么值得哭的?你师兄师姐都这么过来了!”

    后师父生病,她又遇舒琴,少女穿着改制过的校服,浓妆诱人,一鼻子分不清味道的浓香,问她:“哭什么?一天一千,做不做我的保镖?”

    不曾想为了舒琴,绝技用于街头,师父气死在了病床上。

    舒琴道:“有什么好哭的?不就发扬个传统?我帮你。”

    她上了UFT,武馆开了下去。镁光灯和摄像总对着她,同一双双眼,避无可避。

    “哭什么?忍忍就过去了,都是为了武馆。”

    可她没哭过,她从来没哭过。

    舟上的人抬了头,看云看天,不看那黄泉。

    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

    乌特借院里的芽,看出自己睡了快一个星期,都是能量补充不及时导致的,一睡便不容易被叫醒,这会儿卞清该生气了。

    他坐在地上喊:“小清?”

    风簌簌过,吹得窗户合页上的螺丝吱呀响。

    乌特站起来,顶着一头乱发往房间里走:“卞清?”

    推开门,那一张足够一个人躺,两个人上去,卞清能翻进他怀里的床上,除了散乱的棉被、枕头,没坐一只看月亮的漂亮鬼。

    他抿紧了唇,转身去了药锅那边。

    惠金街近日不安宁,平素喜欢领着垃圾袋从这儿“路过”的大妈们,都不爱来了。

    抵不过好奇心重,几个大妈组团壮胆儿,去拜访了粉色老太太。

    “你对门儿那个……”她竖着大拇指贴近夜蘑菇小姐,远看一副夸人的模样,“最近是不是又在搞邪门儿的东西?”

    夜蘑菇小姐咦了声,故作沉思,“应该……没有。”

    “哎哟!”另一个大妈双手挥了下,靠近她,“你是不知道,这巷挨巷的……我在他后面,老闻到屋子里飘出来奇怪的味道!”

    “臭死人!”一堆大妈附和着。

    夜蘑菇小姐喝了乌特送来的药剂,气色肉眼可见的好,老年斑都消了不少!她一开始以为是乌特买来的,后又看其不正规的包装才断定,是他自己亲手做的。

    难喝是难喝了点儿,倒不至于像大妈们说得那般夸张,能臭死个人。反而都是香的,香到她几次记吃不记打,喝白酒那般一饮而尽,而后又不停往嘴里塞糖,还是扔进咖啡里的那种糖块儿。

    也不知道乌特送来的保健药,预不预防糖尿病。

    她抚上侧脸,疑惑开口:“是这样吗?我下午帮你们去问问。”

    “那多不好意思啊,哈哈……”离得近的大妈客套了下,又立即接道,“那我们就等您消息了。”断不能叫她改了主意。

    “小事儿。”夜蘑菇小姐敷衍着她们。

    一大妈眼尖,盯着她的脸问:“你最近气色好了不少……吃了什么保健品吗?”

    “啊,你们都看得出来呀。”老太太笑得花枝乱颤,这次她用别针别住了帽子,小圆帽没被笑歪,“也不是吃了什么,商业街有个美容院发小卡片,我去试了一下,改天带你们一起。”

    其他大妈又摆手,“算了,算了,这么大岁数去,不合适。”

    一听就是想蹭保健品吃,美容院开销太大了,在她们看来,也就粉色老太太这个没儿没女的,才舍得花这笔钱。

    七老八十了,没必要。

    几个人的话题又扯到了孙子孙女上去,聊了半天,也不管夜蘑菇小姐想不想继续听下去,更没注意背后门开的声音。

    戴着斗篷帽子的乌特走了出来,从几人中间挤进去,“有饭吗?”

    “你等我去给你拿。”夜蘑菇小姐脱身,进了家里。

    能撑气氛的人走了,大妈们像躲瘟神样,擦着乌特匆匆走开,没敢抬头看,到了街角的巷子里,扔完垃圾后,又直接绕远路,借其他巷子,穿回了家。

    老太太提着篮子出来,“你吃了,剩下的别倒,我最近养了只猫,爱吃清蒸鱼。”

    其实可以提前留一部分出来给猫,但这样就不能让乌特自己出门,还篮子给她了,除去来拿餐食的空档,他快有大半年没有出门了,躲人躲了一冬。她抓见乌特最近在偷猫毛,把重考生家的那只白猫快薅秃了,吓得人家最近补习班都不敢去,抱着猫一遍遍跑教堂。

    我的主啊,那神父都要把教堂修成景点了,可没有驱魔的作用。

    人养的是只短毛猫,总不能让乌特怼着一家猫毛薅,她捡的那只灰色长毛猫,倒是能匀点儿掉下的毛给他。

    听了这话,乌特的眼睛亮了亮,接过篮子,点了点头。

    要走时,老太太又拉住他,“你最近又在试新药了?让我瞧瞧……”她扯着斗篷凑近,踮脚去看乌特的脸,“哎哟哟,好好的脸作践成这样!”

    他平日不戴帽子,今日就为了挡去脸上的红疮和脓包。

    有几个长在了眉角,吊弯了眉,半遮住了他吸引人的浅蓝灰眼。

    魔法界的药草要创新使用方法,便会出现许多不稳定因素,他已司空见惯,偏脸后退,扯出了老太太攥在手里的斗篷,“没事的。”他尽力让声音听起来无碍。

    “我看电视上,”老太太给他出主意,“人都养小白鼠,用小白鼠做实验,你不如也养几只。”别总大半夜去抓别人家的猫了。

    乌特不正面回答她的话,“我先回去了。”他闪身的动作大了些,脓包裂开,立即流出腥臭的浓水。

    留下老太太在原地担心他,“怎么就不能好好照顾自己呢……”

    卞清消失的原因只能有一个——药效过去了。

    或许显形药还有他没测试出的副作用,药效过去,他也不能看见她了。

    幽灵属魔法师能看见卞清,尚且有天赋理由可解释,但他看见卞清,只能用她常说的“缘分”来自我安慰。

    她毕竟答应过他,不会跟着黑白无常走,卞清总说,“漂亮鬼可不好忽悠”,黑白无常又怎能忽悠得走她。

    只要卞清一天不愿意,她就一天不会去地狱。

    所以,他得研制出新的药剂,为了能再次看见卞清。

    乌特提着篮子,没放上桌,特意掀开盖子,里里外外走了一遍,才回到客厅的饭桌上。

    大半年,卞清没吃上一口夜蘑菇小姐做的饭,总得让她闻闻味儿。

    “我要开始吃饭了。”他擦掉脸上的脓水,照例在饭前说了这么一句。

    卞清该趴在他肩上闻味儿了。

    吃过饭,他先拿着水壶去院子里浇水。原先同卞清说的,打春儿长芽的几株,过了一冬一春,已经结出了花骨朵儿。

    都是卞清随意撒的种,跟天女散花似的,撒完后洋洋自得地告诉他:“不用管它们太多,开了花就是惊喜。”它们被加过药剂,不分地区和气候,意外地活了下来,她不在,他也不认得这些是什么惊喜。

    卞清该是还生着气。

    他承认看得见她后,她说不计较了,偶尔也会旧事重提地闹他,絮絮叨叨地讲:“漂亮鬼不可被怠慢。”

    他现在真看不见她了,怠慢了这么久,她会不会不愿再趴在他肩上了?

    怪物惶恐。

    乌特喝过解药,脸上的脓包消失,只剩下一片红疮,惹得他想去抠。抬手了又放下,他记得自己被漏水的塑料瓶烫出泡的那次,卞清是怎么在半夜,反复打下他跃跃欲试的手,保护了那颗能自然而然破掉的水泡儿。

    她打人是真疼,还是不抠的好。

    入夜,季节进入了燥热的天,一天只有在这个时段,才会稍微凉快点儿。

    有他这个存在,惠金街的半夜少有出门的,他终于能摘了那顶捂汗的帽子,去偷猫毛。

    乌特将篮子放置在老太太的家门口与,转而张望着,去找她口中的长毛猫。

    荷蒙同猫毛一起,加入四升的蔓德拉草汁中,能制得“荷鲁斯药剂”,这是他改过的配方,加大了明目通灵的效果,就是猫毛的用量不好控制,他消耗得快。

    他晃眼,长毛猫没见着,倒看见一只花臂黑猫坐在院墙上。

    卞清在这儿,一定会趴在他肩上,凑近他耳边说:“这猫邪性得很。”

    不多久,猫开口说了话:“你觉得这是什么花?”它伸出了一只爪子。

    果真邪性,它的毛药性应该会更好。

    乌特决定先稳住它,“跟我家院子里的那株一样。”

    白毛弯弯绕绕地生长,垂下一株硕大的花骨朵儿——绿色曼陀罗。

    花臂黑猫舔了下爪子,“她这次没受太多苦,你的鬼也不会。”

    “你在说什么?”脚下的影子已在贴着墙上去。

    “自然说你那去了地狱的女鬼。”

    影子顿住,“你糊弄我。”

    “我糊弄你做什么?”细长的尾巴甩起,尾尖儿成一小勾,“她快回来了。”

    乌特断定了它在捉弄他,影子张牙舞爪地向它袭去。花臂黑猫感知到危险,跳下了墙,往巷子跑,影子四面八方地渗出来,黑压压地朝它盖去,后巷里一声凄厉的猫叫,它被抓住,又被拔了一撮毛。

    黑猫消失在分身的手中。几片黑影贴地滑进他脚下,一撮黑白相间的猫毛出现在乌特手里。

    他捻动着,想起了那件黑白相间的毛衣,“地狱啊……”

    他还没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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