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殿内,安静得像是没有活物。

    浅浅的呼吸数着拍子,自我调整着,喘/息均匀了,方才从长桌上起来,她简单地整理了下裙摆,走向金笼。

    伊芙琳踏上去,自愿将那扇封闭自由的门关上。

    咔嗒——落了锁。

    她端坐在里面,静待片刻,身后的门便打开了,进来一个推板车的侍卫。

    需要六个侍女推动的板车,他一只手就拉出了好远,出于尊敬,拉出了狭窄的门,他便恢复成了双手,慢慢推行。

    “对不起,圣女殿下。”

    他太高了,走廊的烛光异常晃眼,伊芙琳抬头也没能看清他的样子。

    能光明正大跟她说上话的人,是不会被路易杀掉的存在。卧室里的两名侍女,曾经服侍过她,那么他呢?

    “雪曼。”她的试探带着笃定。

    大块头好像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猜出来,眼睛东瞟西瞟,没一会儿就用一只手挠着羞红的脸,回应了她。一只手不好掌控沉重的纯金鸟笼,即刻偏了航,冲着墙滑行几米,他堪堪稳住,忙放下另一只手去稳定金笼。

    “对不起,圣女殿下。”

    他又道了歉。

    只要不是大错,伊芙琳对所有人都很宽容,“第二次是因为你的失误,第一次又是为了谁呢?”俏皮的调侃又不失端庄,她含笑,烛光的星星点点缀入眼眸中。

    雪曼松针蓄满魔力化出人形后,形象倒是符合他之前的样子,应了那句“喝不完的莱蕾蜂蜜1,砍不完的雪曼松针”。

    雪曼松针想要回答她,可张了嘴,又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没那个资格。板车的轮子稳稳地向前滚动着,他哑然许久,才缓缓地说了句:“对不起,圣女殿下。”

    “没关系,雪曼。”

    走廊里,拿着打扫工具路过的侍女,行礼、走路都是静悄悄的。

    德罗索王国的热闹氛围,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经土崩瓦解。即便实行着双制的政策,德罗索的人民担惊受怕地挨过了那几场战争后,主城的人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但他们还是害怕着新王,无法去爱戴一个打破平静的窃国贼。

    金笼被推回了路易的卧室,昔日尊贵圣洁的圣女殿下,成为了新王的笼中雀,唾手可得,肆意逗弄。

    路易带着兵马浩浩荡荡攻入皇城的那天,安排好了所有随从的住所,他自己并未住进德罗索前任国王的居室,用他所有难听的话中,稍微听得过去的那么一句来形容——他不喜欢老人味。

    德罗索的老国王和斯特诺伐的老国王年岁相差不大,皆过半百,踏入了耄耋之年。这个阶段的老人,尤其是男性,身上都有着一股洗不掉的老人味,就像婴儿身上的奶香,区别是后者惹人欢喜,前者使人屏息敛眉。

    国王不至于过得邋遢,受人爱戴的老国王更是活得滋润,熏香皆是一季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高级货,手指缝隙间流出的一丁点儿,才会成为填充国库,由国商销向民间的“神子香”。

    路易用“老人味”说事,完全是在找茬,他喜怒不定,不高兴了,万物之神也能被他贬得一文不值。

    雪曼推着金笼进了路易的卧室。

    皇家的工匠紧赶慢赶,才将他选出的卧室扩建到了君主卧室的规模,在房间里跑步都还绰绰有余。

    路易伏在桌前办事,身边站了个穿盔甲的年轻女人,年岁看起来不过坊间适嫁的少女那般大,伊芙琳猜测她可能是斯特诺伐的女骑士。

    女骑士看见她后,露出一笑,不知是对她,还是对推金笼的雪曼。

    不过这一笑下去,桌边的路易就出声了:“出去。”

    女骑士好像不怕他,故意跺响穿铁靴的脚,大声应答:“是!”在路易挥剑的那刻,忙不迭地躲开,往外走,顺带拉走了雪曼。

    这下伊芙琳知道她是谁了。

    那捆极其讨厌雪曼枯叶碎碎念的波米纳藤蔓。

    “德罗索进了牢房。”路易用羽毛笔在纸上写着,闲暇之余,故意对她说了这么一句。

    德罗索的前任国王,膝下有三女两子,大女儿伯诺曼首当其冲,自愿替妹妹哥哥成为斯特诺伐的人质,二女儿思嘉和小女儿卡米拉,分别嫁给了斯特诺伐的伯爵和大骑士。

    斯特诺伐的女人占少数,安排婚配算是路易许给他们的福利,人质和伯爵夫人、骑士夫人,她们知道怎么选择。

    大儿子哈维尔和二儿子迭戈,便是从战场上活下来,又躲开看守,发动刺杀的领头人。

    路易所说的“德罗索”,则涵盖了他俩和所有随从,语气上扬,有点洋洋得意地炫耀德罗索在他掌控之下的意思。

    伊芙琳更喜欢别人同她直白的说法,她不是不聪明,只是当圣女久了,听了太多暗语,觉得疲惫,“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跳动的羽毛笔一顿,接着流畅地继续写下去。

    “按照德罗索的律法,刺杀皇帝,是要上断头台的。”

    “依照律法,是该这样。”

    家国仇恨,斩草除根,连远在斯特诺伐,嫁给高官能说得上话的妹妹们都管不了,他做得没错。

    只不过伊芙琳的态度在他意料之外。

    “你对待珍视的皇子们,就是这个态度?”他背着身,只能从语气上,听出他的嘲讽,“也不过如此。”

    伊芙琳亦没在看他,把玩着脖颈上的宝石,“我记得我曾说过……”

    羽毛笔的动作慢下来。

    “只要德罗索的人民能够丰衣足食,我不在乎辅佐哪位君王。”

    羽毛笔被人扔回了墨水瓶。

    “弗朗!”

    走进一位侍卫,快步到路易身边,拿走了他桌上的信函。

    金色火漆,两位皇子在牢里还有段活日。

    他的工作没有就此结束,反而更加忙碌起来,因为离开的侍卫又给他留下了许多要处理的文件。

    德罗索的律法、人民以及斯特诺伐的商户搬迁等等一系列的问题,等待他的处理。

    眼见着匆匆结束的宴会后,尚早的天色也已变暗。

    伊芙琳歇了一觉,醒来后再看见桌边的新王,“国王不好当,是吗?”

    “是不好当,”路易放下一叠卷纸,活动了下酸疼的脖子,“但不难当。”

    “瞧瞧外面的光景,每一盏灯都是为我亮的。”

    “下贱的奴隶可看不见这些。”

    独属于皇帝的高楼,能鸟瞰王宫外的一切。

    伊芙琳摘下了脖颈上咯人的项链,“命运所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2。”

    “你拿了什么去换呢?”

    路易后仰,靠在椅背上,实木造的椅子很结实,没有吵闹的吱呀声,“你以为呢?死的不会是我。”

    “我告诉过你,”伊芙琳正色,“不要同魔鬼做交易,不坏的魔鬼也不行。”

    路易失了耐性,“闭嘴吧,伊芙琳。”

    ……

    奥普拉山上的春霖不会下太久,断断续续算下来,也就十几天。短暂的十几天一过,若想再看见春霖,就不得不轮过三个季节,等待下一个春天。

    不能以春霖出现的伊芙琳,会陷入三个季节的沉睡中,觉察不出外界的变化。

    这两天里,森林里的雪曼和波米纳都不太好受,波米纳迁怒起了雪曼松针下的雪曼枯叶,“算我求你,别再念了。”

    “快让我烂掉吧……为什么?”雪曼枯叶还是念着,“快让我烂掉吧……”

    “听着,我的朋友,”波米纳试图跟他讲道理,可声音的颤抖已压不住怒意,“愿望是不会靠嘴实现的,即便你念上一百万次‘快让我烂掉吧’,你依旧无法成为雪曼的养料,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你能做的,便是去接受它,然后……”

    “闭嘴吧!”

    雪曼枯叶:“你说得对,波米纳,我已经接受它了。快让我烂掉吧,快让我烂掉吧……”

    他用事实告诉她,接受不代表不行动。

    波米纳藤蔓:“见鬼!”

    又过了半个小时,悬在高空的太阳被几朵乌云遮住,飘起了点点小雨,春霖的力量降临到了奥普拉山脉。

    波米纳像是找到了救星,“谢天谢地,不论是谁,圣女殿下,请随意选择一个,叫他闭嘴吧!”

    伊芙琳听见了玫瑰地里的咒骂声,他毫不遮掩,激昂愤慨地大骂着。

    “无礼的,庸俗的,恶臭的春霖!”

    “真是该死!”

    “和你的路易长发去死吧!”

    比起波西米亚,他真是收敛太多了。

    伊芙琳礼貌地问:“你想让我先去劝哪一个呢?”

    “枯叶,雪曼松针根部的枯叶!无论是规劝,还是辱骂,只要能让他闭嘴,怎样都可以!”波米纳被吵得失去了理智。

    一个不受管束,无法无天的野玫瑰已经够她受的了。

    “快让我烂掉吧……快让我烂掉吧……”

    落到枯叶上的水珠听清了他的碎碎念,伊芙琳滋润了他的开口处,“真是个不错的愿望。”

    这句话让雪曼枯叶的心情好了许多,碎碎念的语气也轻快了不少,“……快让我烂掉吧。”

    “那么,”伊芙琳确认过自己浇在了整片奥普拉山上后,又继续问,“你是如何许下这个愿望的呢?”

    “这并不需要多想,亲爱的圣女殿下。”他愿意为圣女殿下短暂地停下祷告。

    春霖让雪曼枯叶裂开的地方好受许多,他终于再度感受到了泥土的柔软,“活着就会有愿望,我不知道这样说,您能否明白。”

    伊芙琳诚实道:“我并不明白。”

    “自然太大了,真的太大了,”雪曼枯叶突然大声感慨,意识到可能被野玫瑰听见,他又压低了声音,“我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奥普拉山上的森林,灿烂地活着何其容易?我生来就是枯叶——至于死,那就更简单了3。”

    “我这样诞生了,也就这样有了愿望。既然不能灿烂地活着,我便希望能灿烂地死去,枯叶唯一能被记住的死法,那便是成为养料了,这是我迄今为止,能想到的最佳死法。”

    奥普拉山脉遍地都是魔法植被,能长到会说话的地步,算去野玫瑰,也就他们三个。

    伊芙琳到今天才知道,一旦生物学会了说话,居然能表达出这么多奇思妙想。

    她曾以为,植物只是植物,不能再多了。

    万物之神,请原谅她的浅薄。

章节目录

怪物礼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鲸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鲸癸并收藏怪物礼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