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带半点儿强硬的话,反倒是让路易老实了下来,要挣开她的动作收敛了,转而将手覆在了腰间的手臂上。

    一冷一热的两种触感,令他些许晃神。

    他们有多久没有过这么和平的时刻?

    从他复活去往斯特诺伐,接过旧王的位置,下达征伐德罗索的指令后,他见到她的每一次,都是剑拔弩张。伊芙琳当时大概是不认得营中谈判的人,他戴着弗朗的面具,将自己隐匿在阴影中,庆幸她没认出自己,又恨她没认出自己。

    于是前言不搭后语的,逼她为德罗索签下一条又一条的霸王条款。

    再后来他摘下面具,把她推进了金笼里,她开始顺从了……一开始势均力敌的博弈下,她的每一个决策都在将他往死路上逼。只要动了德罗索,她的脾气就会彻底释放出来,从来不是为了他,就连之后的顺从——说得好听,为了承诺,到头来还是紧张着德罗索的人民。

    想到这里,路易又不想她抱着他了,稍稍用了分力气。

    啪——伊芙琳轻轻拍了下他的肚子,说话加了力道,“说了,别动。”

    刹那间,他的火气又下去了。

    气氛再度趋于平和。

    依照魔鬼大公赞恩的说法,梦中的一切皆是她亲眼见证过,后来又不得不忘却的记忆。

    那么她曾在历练的第三年里,冷眼看着路易死在了大雪里?

    难以置信,却又无比真实。

    她真的为了某件事,放弃过路易?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冷血。

    察觉到她不自觉的颤抖,路易遮住眼底的阴翳,问她:“你想起来了?”

    伊芙琳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背上,细细听着自己强劲有力的心跳,“只,想起来了一部分……那场奥普拉山的大雪。”

    数年来都未曾听说过的大雪,像是势必要将整座山吞噬。

    “还真是不容易。”他轻哼,扯开了她的手。

    路易转过身来,一只手捧起了她的脸,“赞恩应该告诉了你更多的内情……”拇指摩挲着,又牵起了她的右手,“交易成了赌局,我该给你点儿筹码。”

    伊芙琳看着他舒展开的眉头,眼底的墨色却未散去,她发觉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讨他开心过。

    “路易,”她将声音放得极轻,“我忘记的事情,一定让你很痛苦吧。”

    只是记错了皮耶鲁的表演时间,波西米亚就跟她大闹特闹过,更何况是与之相像,又比之更甚的路易?

    路易望见她眼中怜悯似的神情,嗤笑了声,“不管赞恩跟你说了什么,别把我想得那么可怜。”

    “我不过是想让你付出点儿代价,才同他做的交易。”一个让你后悔将我放置于德罗索之后的代价。

    “为了公平,我会一点点给你筹码的。”

    他油盐不进,认了死理,这样的情况不适合她询问更多真实的内情。

    伊芙琳松懈了抓着他衣角的力道,“那么告诉我,你愿意告诉我的事吧。”

    衣角上失去的牵扯,使路易又一次皱了眉,但他现在没心气去同她计较,“我们在一起过,伊芙琳,真正意义上的恋人。”

    被赞恩告知失去了部分记忆后,伊芙琳对这个关系接受良好。

    “是我提的吗?”她不认为骄傲的野玫瑰会主动开口。

    “不,”路易俯下身,“没有谁先开口的说法。奥普拉山脉上的你,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就能看懂我们之间的关系,而现在……你太怯弱了,不愿去面对。”他在她的唇角轻轻一吻。

    短暂的柔情过后,他把她抱了起来,以一种浪漫的姿势,走向寝殿里的浴室,将她扔进放满了水的浴缸里。

    水浸湿了裙摆,伊芙琳浑身重了起来,坠在浴缸里,低声咳嗽。

    路易牵起她的右手翻过手背,光洁的赭肤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奇怪的金纹,“狡猾的魔鬼应该告诉了你,只要你能想起我们之间的过去,我就会把德罗索还给你。”

    “他现在就等着你赢呢,所以利用好我给你的筹码。”

    古怪的金纹在烛灯下泛着光。

    “我现在允许你去调查了,”他放下她的手,“最好抓紧点儿,在记忆回笼前。”

    昔日的国王喜欢生机,喜欢热闹,皇城的花园好久没有这般安静了,路易凭一己之力改变了德罗索人的性情。

    伊芙琳坐在树林里的一片空地上,做完早课后,她睁开眼,兀自笑出声,“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路易相处得这么好了。”都愿意听他的吩咐了。

    波米纳揉着自己的金发,慢悠悠地晃到了她的身边,像是绕口令一般,“不说好,也不能说不好……总之不好说。”

    她抚剑单膝跪下,“见过圣女殿下。”

    “我都不确定,”伊芙琳笑,“自己还是不是圣女了。”

    该做的工作,一件没做,每周该有的视察民情,也因为和路易之间的事,没再去了,她都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过波西米亚了。

    也就早课这种事,重新捡了起来。

    波米纳在她身边的草地上,躺了下来,“当然还是的,路易再闹脾气,也不会让旁人辱了你。”

    “你这么说,”伊芙琳靠在金笼的栏杆上,低头去看她,“好像就我不记得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波米纳宽慰她,“别这么讲,圣女殿下,您也不是故意的。”

    伊芙琳:“他放你过来,是允许你讲一些事情了吧?”

    波米纳:“嗯,殿下想问什么都可以了。”

    “给我讲讲那场大雨和大雪吧。”

    每一任圣女在奥普拉山脉历练的形态不同,但根据《三年历练法则》里的内容,她们的目的都是相同的——给奥普拉山脉上的植被加强魔力。

    早课的福音是为了让植物们走出山脉,那么平日里的魔力,则是帮助植物们度过奥普拉山脉上一个接一个险境的季节。

    “您当时少了一年。”

    就是这么一年,奥普拉山上的植物在第三年里的酷暑、深秋、寒冬之中,度过了一段漫长的痛苦时光。

    波米纳扒开盔甲外的衣领,给她看了身上的伤疤,纵横交错,看不见一块完整的肌肤,“殿下,这些都不是跟着路易,在战场上留下的。三个漫长的季节……这些是同自然斗争,留下的战绩。”

    伊芙琳一道道看过去,将这些英勇无畏的战绩记在了心里,“对不起。”她没办法违抗教皇的命令。

    “您不必道歉,”波米纳一颗颗扣上扣子,“毕竟,谁也不能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众多圣女中,只有伊芙琳出生于平民。德罗索不同于斯特诺伐,贵族和平民之间的阶级氛围严重,她是圣女,却是低于贵族的圣女,尽管受着人民的爱戴,在当时,她却只能被迫做着教皇的傀儡。

    暗中为人民谋算。

    教皇纳科夫当时已经不相信初代圣女的《三年自然历练法则》了,心中的忠诚多少有点儿倾向于斯特诺伐的无神论,不遵守条例会出现的情况,在前三位圣女身上得到了实验,并且从未出过大问题。

    所以在为战场上的皇子祈福,讨好国王和讨好看不见、摸不着,所谓的自然神之间,他当然会选择前者。

    一场火焰燃于高台,同历练前一样,她被教皇提前召回,在烈火带来的疼痛中重生。

    “路易呢?”她垂眼,似乎又在掌中,看见了那朵鲜红的玫瑰。

    梦里的路易,过得更加糟糕。

    波米纳扶着金笼,坐直了身子,“我正要说这个,殿下。春霖之后,才是大雨,您应该记下这句话了。”

    “是的,我记住它了。”路易耿耿于怀,反复重复的话,她很早就放在了心上。

    波米纳看着她,“殿下,这是在我们有机会走出山脉前,您说过的话,严格上讲,是您给路易的承诺。”

    “那个时候,福音带来的魔力,已经让您意识到,大家可以离开奥普拉山,去往外面的世界。可活得更久的路易,告诉了您,在我们走出去前,会经历季节转变带来的痛苦,这是成人的同时,不失去魔力的代价。”

    “而您记着守则,慰藉我们说,‘春霖之后,才会是大雨’,您会保护我们,给予我们足够的魔力,活下来,又走出奥普拉山。”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赞恩闭口不谈,转移开的话,不就是她害死了路易吗?

    波米纳伸手替她擦去了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至于我和路易为什么要好了起来……殿下,我死在了大火里,是路易给了我新生,您明白吗?”

    昔日的仇人救了你,你再讨厌,也不会再有杀掉他的念头了。

    “我明白了,波米纳,”伊芙琳抓住了她的手,“我想,除了给他一个拥抱,我应该再认真地同他道歉。”

    波米纳瞬间紧张起来,“殿下,别去给他颜色了,像平常一样就好!”

    那家伙高兴、不高兴,都爱来军队里,折磨新兵和老兵,操练低级和中级骑士,是她为数不多在人类中的乐趣了。

    放过她手底下的孩子们吧!

    虽然不懂,伊芙琳还是答应了下来,又亲切地问她:“赞恩呢?你知道赞恩的事吗?”

    “殿下,去见见皮耶鲁吧,”波米纳站了起来,帮她推着金笼,“那个长命的年轻人,会告诉您更多的。”

    皮耶鲁的住所无人知晓,但他每天都会在集市上,用自己会动的油画,讲上那么一两个故事,换点儿牛奶钱。

    波米纳推着伊芙琳一路走进了宫殿。

    在议事殿外,她给予她鼓励地说道:“圣女殿下,待会儿进去一定要硬气点儿,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您要去雅达哈的集市,叫他给你打开笼子,备好上等的马车,安排几个随从,浩浩荡荡的出行!”

    伊芙琳:谢谢,你到底是怎么以为,我能够坐在金笼里,如此硬气的讲话的?

    里面传来东西集体落地的声音,紧接着路易的咒骂:“你的头如果不想要了,可以送给雅达哈的理发师练手!”

    “对不起,陛下,对不起,陛下……”下臣连连认错。

    随着佩剑出鞘的声音,这位年迈的下臣,连滚带爬地打开了议事殿的大门,见到伊芙琳后,匆匆地行了一个礼,抱着一堆文书跑得没了烟儿。

    至于那柄本该给他开瓢的长剑,被新王插进了大门的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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