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顶入眼,四周是浅色的床幔,耳边窸窣的纸张摩挲声,带着她的意识逐渐回笼。

    伊芙琳渐渐看清,圆顶中间的花纹,好似一朵玫瑰,她盯着圆顶,知晓身边翻书的是谁,“路易,你生气吗?”

    “你想让我说些什么?”这番对话,将两人的位置调了个个儿。

    伊芙琳迟迟未开口,他便合上了书,信步走到床边坐下。床垫受重凹下一处,伊芙琳仍旧未偏头,直到那只偏白却有些微凉覆在她的额头上,她才微微湿润了眼眶。

    探清温度后,路易正要收回手,又被她伸手压住。

    “皮耶鲁的效果还不错,”路易没挥开她,“竟然能让你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还发了烧。”他就没有过这种成效,说不定让她再去见几次皮耶鲁,她就什么都想起来了,何必再跟赞恩有所牵扯。

    伊芙琳这才侧目,看向床边的人,尽管躺在床上,仪表没能打理,头发凌乱,唇色泛白,眼角发红,她依旧称不上失态。

    像个刚睡醒的睡美人,却又没有公主那般,高贵到拒人。

    身边的人相比她来,反倒更不像一个国王该有的仪表,头发散乱,披着一件偏硬的皮质外套,显然是照顾了她一夜。

    男人平静得不像话,他总这样,情绪来得没有由头,去得也没有由头,可源头又都是她。

    “你该骂骂我的,就像从前那样,”他最是擅长了。

    伊芙琳开口,泛白的唇渗了血,声线依然很平稳,她现在说这话的态度理智极了,“倘若德罗索能够活下去,我能放弃一百甚至上千个路易……听听,我多冷血,一点儿都不像一个全心为人的圣女。”说罢,她对自己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这大概是每个圣女的通病,她一向把这个身份该尽的职责,看得过分重要。

    面对头一次展露脆弱的伊芙琳,路易的容忍度要高上许多,再度听到这样刺激人的话语,他也只是用另一只空出的手,替她拭去了嘴唇上的血。

    “我也算不上人。”他毕竟是朵比人尊贵的玫瑰花,路易煞有闲心的,使用了他少得可怜的幽默感。

    伊芙琳完全懂他的意思,心情稍微好上了几分。

    路易的手被她牵着,压在手背上的力道也不算大,他就这么别扭地坐着,轻呵了声,“我倒是没想到你能这么快想到这里……”

    他的语气不好分辨。

    “不好吗?我犯过的错都想起来了,你的惩罚也就有意义了。”伊芙琳接着道。

    侵略德罗索,为她打造金笼、金链,这些她一度看不懂,有些困惑,觉得没有意义的事,也终于找到了意义。

    “不是惩罚,伊芙琳,”路易低头,披散的长发垂下,扫过两人交缠的手,轻吻错开手背,落在她的指尖上,“从一开始就不是惩罚,更谈不上报复。”

    尽管生了如此多场气,现下还算清醒的时候,他确定自己最初的打算并不是报复。

    若不是为了报复,那是为了什么?

    路易抵着她的额头,难得的温情,“我没办法回答你。”

    究竟是什么呢?他也记不太清了。

    交易完成后,赞恩时不时会从他这里,抽走部分相对其他回忆来说,不算太重要的记忆。

    在上一次不声不响地骤然失去了部分记忆后,他甚至开始忘记,最初等价交换的何种东西。

    连带着情绪逐渐不稳定,频频在议事殿里,压不住火。

    暴虐容易减弱容貌带去的作用,斯特诺伐的部分人,快察觉到不对,有异议了。

    面对伊芙琳,他更是很难稳定。

    身体在同她谈话的每一刻,都涌动着暴虐的心思,覆在她额头上的手,更想去往她纤细的脖颈上,然后点点收紧,看她窒息,看她面色发紫,看她忍不住低低哀求似地唤他“路易……”。

    他费了不少力气才将这些不堪耳目的想法压了下去。

    在身为奥普拉山上的野玫瑰时,性格不好,却也不至于满脑子杀人的心思。

    赞恩给了他惑人的外貌,助他得了权势,更好地控制了伊芙琳,狡猾的他也从他这儿拿走了不少好东西。

    他最想找寻的那段关键的记忆,被魔鬼束缚着,成一团黑雾凝在他的脑海里,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

    这便是暴怒的源头了。

    路易少见的平静下来,同她冷静谈话,伊芙琳却习惯不起来,至少在能看见的回忆里,他不是这样的。

    高傲随性的野玫瑰,想做什么做什么,什么时候会像现在这样,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触及他浓墨似的眼,她抬手抚上他的侧脸,徒然意识到了,“难受吗?赞恩还对你做了什么?”不收取利息,便让人先享受便利,完全不是魔鬼的作风。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又怎么欺负了你?

    伊芙琳的样子太像为他所牵动了情绪,“你想多了,”路易偏头,躲开了她的手,“他能对我做什么。”

    见他对此不愿多谈,伊芙琳岔开了话题,“皮耶鲁同我讲了很多……”

    “都是些没用的消息,还不如问城堡里的一个下人。”谈及皮耶鲁,他的态度总是好不起来,没阴沉着一副脸,已经算是有所收敛了。

    伊芙琳撑着床坐了起来,将他那只给她探温度的手,抱在怀里,细细温暖着,“可你不能告诉我全部,更不能让知情的波米纳他们告诉我,不是吗?否则就违背了赞恩定下的规则。”

    她说得一点儿没错,路易还是强撑着回了句:“不过是一个魔鬼罢了。”

    “对,”伊芙琳捏捏他的手,“一个魔鬼罢了。”

    梦境带来启示,德罗索的圣女拥有在睡梦中思考的能力。虽然力量的紊乱使她发烧了,但在路易的照料下,她还是不受影响的,想通了很多事。

    赞恩所谓的公平,应该是用来制约她跟路易的。

    既然目标在德罗索上,且最能直接接触、掌管它的,只有他们两个,赞恩不得不做更多的打算,防止某一环出了纰漏,与即将到手的德罗索失之交臂。

    倘若把他们的事,比作一场油画故事商的表演。

    那么皮耶鲁所讲的事情,就是故事的前情提要,只不过因着特殊的剧情走向,不得不被放到了后面。

    第一代国王居依,不忿初代德罗索任人欺负的弱小,于是行了长发路易之事,主动找上魔鬼,定下交易。但他又比长发路易聪明了点儿,找不到不坏的魔鬼,就找虚弱的魔鬼,然后阿拉就被他牵制了。

    历经了上百场战争的国家,不会不知道周围的邻国和交战的国家,有着怎样的信仰。

    居依·德罗索狡诈地利用了这一点,制约了阿拉。

    所以,到几百年后的今天,赞恩用同样的方法来制约德罗索。

    “交易不居于交易者的口头描述。”

    所谓公平——也许路易失去的记忆就在这里。

    赞恩故意不完成那场大雪里,路易提出的愿望,进而使交易继续进行下去,见到她之后的路易,心中真正的愿望,更加清晰,契约便被改变了。

    即使后面路易结束了契约,也不再是延续后的契约了。

    赞恩用她牵制住了路易,清算了德罗索最初的贵族血脉,再之后,那场因为她想出他的名讳,生出的梦境,便是用路易牵制住了她,暗地里结下一个新的契约。

    她当时受制于梦境的痛苦,没能躲开那个结契的吻,导致一个死局轻易形成了。

    胜算提高吗?

    不过是逼她想起记忆后,用契约的力量,让德罗索到她的手里,再利用这个新的契约,拿到德罗索,避开同居依的交易,毁了它!

    伊芙琳眼神暗了暗,看着右手手背上金纹的眼晦暗不明。

    一个魔鬼罢了……

    路易见她走神,动了下指尖,“在想皮耶鲁?”

    沉思中的伊芙琳回神,看见他蹙起的眉头,即刻含笑答道:“在想皮耶鲁说的话。”知道得更多,她就更没办法避开路易的情绪了。

    “赞恩的过去又不是多好的筹码。”

    “对于之前的我来说,还算不错。”

    “怎么?”路易蓦地抽出了她抱在怀里的那只手,站了起来,语气略带讽刺,“听过皮耶鲁的话,下定决心做出选择来了?”

    他起了误会,伊芙琳暂时也不打算解释。

    “是的。”她装作看不见他暗藏的怒意,“不过在下一次见到赞恩之前,我还有事情要做。”

    压制的情绪又隐隐有了失控的感觉,路易低沉着声音问:“什么事?”

    “我想把孤儿院的孩子,接到城堡里来。”她说话的样子太理所当然了,像是料定了他会同意。

    路易不满她的态度,紧皱着眉,“你当城堡是什么?肮脏的贫民窟吗?!”

    “贫民窟这个说法,”伊芙琳耐心地纠正他,“在十年前就被取消了,现在只有村落和城镇的划分。”

    老国王死之前的生活虽然奢靡,但治理国家并没有懈怠,至少德罗索境内有贫民窟的地方,都发展起来了。

    路易明显不认可她的说法,“你以为换个名字,下贱的穷人就消失了吗?”

    当然,这一朵把国王的位置,当成过家家般的野玫瑰,也有着治理大国的天赋,他没好好休息过,将德罗索存在的问题都找了出来,集中起来,再按职位分下去,派了人去尽早解决。

    伊芙琳笑着接过他的话,夸赞他的功绩:“至少没有人再吃不上饭了。发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教育上着手,才是根本……我总不能日日夜夜地找你备马车,只为了去外面的孤儿院,给那群孩子上课吧,多麻烦……”

    德罗索的教师,要的价钱太高了,人数也不够。

    “我还想多陪陪你。”她是真想多陪陪他。

    料事如神的圣女猜中了,这位总是暴躁的新王,一定会同意她的请求。

    路易看了她好一会儿,负气地往外走,关门的刹那,门缝挤进了他的话:“那脏小子再不停住他的嘴,我一定会送他上断头台!”

    他这是同意了。

    伊芙琳笑着,她差点还忘了,坐着车辕跟进城堡的波西米亚,除了碎嘴,还挺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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